夜读|献给时间的粉色花

比尔·默瑞永远是那副没睡醒的样子,迷迷糊糊,眼角耷拉,好像一个失意宿醉的老师,在清晨闹钟响起的时候,为了履责而不得不起来上课。他站在教室里落落寡欢,但不标榜孤僻,反而是努力释放微笑,表达自己的善意,却力有不逮。即便看他年轻时的照片,也不是精神小伙。
我从电影《迷失东京》开始记住比尔·默瑞,他饰演一个过气的明星,到日本拍啤酒广告,看似每次出行都众星捧月,其实根本没有人真正留意他的所思所想。同事对他礼貌,因为需要他上镜表演;妻子来电,他心里一动,但却是来询问壁纸颜色——原来同样是要求他表演,表演一种丈夫的工具属性。没有人问问他过得好不好。他为人的内核,在众声喧哗中,成为最不被需要的东西,无人问津。他个子高大,语言不通,站在一群矮小的日籍人士中,手足无措,似乎随时准备向谁道歉,却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道歉。这种懦弱好欺负的样子,这种无攻击性的尴尬感,大约会敏锐击中人心中的不忍,而一旦对一个人产生怜惜,便离产生爱意不远。
所以,让他,而不是布拉德·皮特这种20岁英俊到60岁的大帅哥去演情圣,也颇为合理。在贾木许的《破碎之花》里,比尔·默瑞演一个单身汉,有一天忽然收到一封没有落款的粉色信笺,信是女人口吻,说自己是他昔日的爱人,分手时察觉怀孕,生下了孩子,一别二十年——如今那个素未谋面的男孩青春期叛逆离家出走,可能是来找生父。为了弄清楚,究竟是哪个“陌生女人来信”,在邻居小哥的怂恿下,他踏上寻访昔日恋人的旅程。
电影《破碎之花》剧照
导演说,这是一部公路片。电影里的老情圣,坐了飞机又开了车,去了富人区去了郊野去了嬉皮士的露营地。他找到的恋人一号,已经为人母,还美貌,还热情,但在她活泼女儿的映衬下,两人惊觉自己已身为长辈。下一代的存在恍若一块时间流逝提示板,告诉他们早已离青春的岸线越来越远。恋人二号,坐在豪宅里,穿着得体戴着珍珠项链,冷漠而礼节性地与丈夫和他共进晚餐——令人如坐针毡的晚餐啊。直到丈夫拿出一张照片说这是妻子年轻时最美的时刻,而这张照片,正是与老情圣交往时拍的。昨日之日不可留。恋人三号,从满怀豪情的职场白领变成与动物通灵的“沟通师”,彼此相见,只觉多说一句话都尴尬。生活落魄的恋人四号,则被她的朋友当作“坏男人”殴打了一番。恋人五号,已经化为一缕香魂,老情圣坐在她墓碑前,默默唤一声“嗨,美人儿”,就再也说不出第二句话。
每次去见一位恋人,他都会带一束花。花送出五捧,但到头来,他也没弄明白到底谁才是寄信者。回到家里,现任女友插在瓶中的花萎谢一地,她离开了。家门口真的来了一个男孩,背包上系着粉色丝带,可能是他的儿子,可能不是。对方可能是来找父亲,可能只是找个借口出门走走。找到本身不是意义,“寻找”本身就是人生的意涵。年轻时寻找未知,渴望征服一切;年长时打捞回忆,隔着岁月这块模糊的玻璃反复审视。给予意义,在寻寻觅觅中,一生很容易就过掉了。
被历任女友称为“唐璜”的老情圣到了暮年,表情呆呆的,肚腩松松的,不会再为关系的结束要死要活,不会刻意挽回或者规划什么了,但正是因为到了这个年纪,才会回头望,去设想平行空间里的自己,假如年轻时和其中一任坚持相处下去会怎样呢,会不会有了稳定的家庭,儿孙绕膝,和邻居小哥家一样?可这位看上去什么都有了的邻居小哥,如果真的过得快乐又充实,为何要花费巨大的热情为老情圣订机票、想路线、租车子,恨不得自己能从日常生活中脱身而出,去走这一趟说走就走的旅程?
旷野固然美丽,轨道也有目的。关系是种拘束,有时也能遮风避雨。在未知的恐惧和已知的懈怠中,人首鼠两端,既要又要,才是常态。等到好不容易弄明白一些事情,死神又在跟前召唤。
人生不能被观测,一被观测就会坍缩。在人生的某一刻,遇到一个机会,你选择去抓住的同时也意味着放弃。因为在那决定性的一瞬,你放弃了把握其他机遇的可能性。于是你又开始新一轮的选择,这次是在无悔和遗憾间做选择。或者,你选择对遗憾说释然。等生命大幕落下,你会发现这个世界给你的选择机会其实也并不多,花开花落自有其时。用“莫待无花空折枝”来对应《破碎之花》,那就是“花开堪折直须折”。但在面对一树一树花开的时候,你总会产生错觉,一次又一次地自欺欺人:这个夏天会永不落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