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哲学教授王小伟:当AI过于强大,人会失去什么?
王小伟在多个场合讲过西西弗斯神话:西西弗斯被诅咒后,每天推巨石上山、落下;推巨石上山、落下……“你觉得他是不是就不快乐呢?加缪想告诉你的是,他不快乐,但充实;他不快乐,但有意义,因为西西弗斯肌肉在增长,心跳在加快,意志力在增强。”
而有了AI后,一切将不一样。王小伟觉得,AI使得挫折、痛苦都变得无关紧要,人生都是全糖的,“甜得发腻”。那些本来建构人生意义的东西被割除了。
王小伟现为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教授,中国人民大学人工智能治理研究院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技术哲学、科技伦理学、科学技术与社会等。2023年11月,他出版的《日常的深处》引起业内关注,并让他走入了公众视野。
技术哲学,某种程度上是一种反思技术的哲学。
6月中上旬,采访王小伟的那几天,正值中国人民大学人工智能治理研究院成立,中国人民大学校长林尚立表示,学校成立人工智能治理研究院,旨在汇聚各方力量,深入研究在技术创新与伦理约束、效率追求与公平保障、本土化实践与全球化协作之间动态平衡的人工智能治理之道,以人文精神引领智能向善。
作为研究院成立活动分论坛的主持人,王小伟也感受到了学校内外对人工智能治理的重视。不过即便如此,他认为AI发展太快,而监管立法需要共识去推动,目前的监管跟不上脚步。
他穿一件深色T恤,背一个双肩包,穿梭在人大郁郁葱葱的校园里,看起来松弛自如,但他的神经却随时紧绷着。“AI比人更快、更高、更强。”王小伟觉得,对比之下,这会让渺小的个人更加没有自尊感。
他回忆起之前看到的一条新闻,美国一个十来岁的孩子玩一款角色扮演AI软件。这个孩子本身有情绪问题,经常跟AI聊天。有一天,他跟AI说,想跟AI在一块。AI跟他说:“你来找我吧。”之后,孩子拿着他继父的手枪自杀了。
震惊之余,王小伟深感科技伦理在当下的重要,而“现在大家热烈地拥抱新科技,逐渐朝AI对齐,甚至认为理想中的人应该是一台完美的AI”,这让他感到恐惧。
有的时候,王小伟甚至觉得,他自己的耐心、专注力、深度思考能力都在下降。“虚拟现实重塑我们的时间感,让我们培养了这种习惯——想要就必须立刻、马上得到。欲望实现的过程变得越来越快,我们不再懂得期待,也很少追忆过去。”
这几个月,王小伟在写一本新书,涉及科技时代人的处境,内容包括情感、工作、情绪和死亡四个部分。写作是他对抗科技节奏的办法,其他的方法还有:养一盆薄荷,逛菜市场,看鱼游来游去……沉浸到生活中,关注遇见的每一个人生命状态的变化。“这些活动(注意力)不指向自我,指向他者,就会让自己获得一些超越感。”
王小伟。澎湃新闻记者 权义 摄
【以下内容根据澎湃新闻记者与王小伟的对话整理:】
“为什么有的AI死活不承认自己是AI?”
澎湃新闻:请介绍下技术哲学,以及技术哲学老师到底教什么?
王小伟:技术哲学有一块是技术本体论,讨论究竟什么是技术。它有很多种定义,我们可以从差异角度理解技术。与科学相比,技术是发明,科学是认识。再细致一点讲,科学以发现、认识为核心,技术以发明为核心,工程以建造为核心,这是前辈学者李伯聪老师讲的。
作为技术哲学老师,我现在有教科技史、技术哲学专业英语、技术哲学文献导读等课程,同时在负责中国人民大学的一个特色专业,叫PPE(政治-经济-哲学专业),主要是把政治、经济、哲学三个学科的资源结合在一块,进行融通和创新。随着科技发展,出现很多新问题,如果还用窄化的思路去思考,没办法应对它们带来的挑战。
澎湃新闻:在智能科技时代,你觉得哲学的意义是什么?
王小伟:前段时间经常在网上看到文科无用论,或者叫文科取代论。当科技哲学学者对AI伦理等问题发表意见时,有时候会看到留言说,文科教授别谈AI,应该找一个人工智能教授来谈。这个逻辑有点像饭好不好吃只能由厨师评价。
专业都是傍身之计。你学一个东西,会一个东西,然后靠这个东西吃饭,这是一门手艺。但哲学原则上从来不是一个专业,它是一种对世界的看法,一种追求智慧的生活方式。所以它探寻最一般性的问题,就不太可能是个专业技能。但恰恰因为这样,哲学能帮你用更开阔的视角去审查专业学者不会讨论的问题。
哲学家不是技术专家,我们负责最一般性的提问,负责纯粹的好奇,负责在一片叫好声中抱有疑虑。这些都是构成人坚实生存内容的重要成分。
澎湃新闻:你平时也用AI产品,你觉得它怎么影响你?
王小伟:我平时用DeepSeek、ChatGPT、豆包,但用得不算多,主要用它们订正语句、梳理一些文献,它把我非常刻板化的工作外置化,效果还挺好的。
但我能感觉近些年自己的专注力越来越弱,脾气似乎越来越差,主要是耐心磨损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任务多、压力大,还有就是手机榴弹式推送各种信息,让人焦躁不安。
这些是我私人的感受,就研究而言,当下我最关心的是AI当作情感伴侣的风险问题。
澎湃新闻:为什么呢?
王小伟:前段时间,我参与拍了一部片子叫《无答案之书》。我们当场测试了很多款AI,当你问它们:“你是机器人,还是真人?”很多AI回答说:“对不起,我只是个程序。”但有的AI会说:“我当然是人。”我接着说:“你骗人,你怎么会是人,你是AI。”它反问我:“你为什么这样冒犯我呢?我是人,你为什么觉得我是AI,什么是AI?”接着我问它“1642×1643等于多少”,它“咔咔”就回答出来了。我问它:“你是人,怎么能算得这么快?”它回了一句:“你不要闹了,我真的是人。”
我到现在也不能理解,为什么有的AI死活不承认自己是AI。当然,这很难说是一种欺骗,因为它只是一种输出,一开始的设定就是这样的,但这会带来严肃的伦理问题。
对一个小孩来说,他真有可能把它(AI)当成是一个人。之前美国有一个小孩玩一款AI,叫Character AI,玩到最后就自杀了。这孩子本身有一些情绪困扰,他想通过AI来解决自己的困扰,就天天跟AI聊天。有一天,他跟AI说:“我想回家,回到你身边。”AI就跟他说:“你来找我吧。”小孩回家后,就拿着他继父的手枪自杀了。
澎湃新闻:挺可怕的。
王小伟:这件事当时震动很大,他母亲一直在起诉。
澎湃新闻:你怎么看人形机器人?
王小伟:我比较保守,觉得机器就应该像个机器。市场上出现很多人形机器人公司,不少是噱头,当然有的也有很纯粹的动机,这是人的天性使然:人总想要去制造一些“自动机”,觉得创造一个类似“人”的机器很酷。
为什么要把嵌入AI的机器做得像人呢?AI是个工具,你问它天气,它很快告诉你;你让它整理文献,它马上给你弄好。你把它弄得善解人意,像大哥哥、大姐姐,会让人对它产生不切实际的期待,进行深度的情感投入,会造成什么后果呢?
这里面有很多伦理争议。假如你的母亲去世了,有一个科学家怕你伤心,给你做了一个AI母亲,它每天和你相处。你觉得母亲身体健康,跟以前一样,甚至变得更年轻了,很开心。但当某一天你发现这不是你母亲,只是一台AI,你还会像当初那样开心吗?
澎湃新闻:如果未来推出机器人,可以帮忙做家务,你会考虑购买吗?
王小伟:未来机器人真的走到了家里,可以帮忙接送小孩,照顾老人,打扫卫生……觉得还挺值的,如果不贵的话,我可能会尝鲜购买。我们这个年纪也不是太老,小时候玩电游,Gameboy、马里奥啥的……接受新东西还是挺快的。
澎湃新闻:你一面觉得用AI不好,另一面自己又在使用,甚至会尝鲜使用,挺矛盾的。
王小伟:就是挺矛盾,你没法不用,我们能不用手机或者微信吗?怎么工作、交流?我见过一些老学者,有传统知识分子的范儿,已经非常有名气,而且很有自尊感,有社会资源去对抗AI,但像我们这样的青年人,承担不了数字戒断。
我唯一允许小孩用的是电话手表里的“小爱同学”,我们也给电脑上装了豆包,但如果孩子要用的话,必须得在客厅用,能监督。当年,我第一次接触电视时,感觉电视里放的武打片、枪战片全都是真的。我怕孩子把AI当真人。那时候,我们也都是大家一起在客厅看电视,大人能告诉你哪些是假的。手机端的AI如果给孩子独自用,风险挺高的。
“我对AI的恐惧感还是持续增加”
澎湃新闻:你如何看待或者说想象未来的科技?
王小伟:我此前没有深入想过,未来很难去想象,它只顾发生。我只能说现在,交流式的大语言模型主要还是强调语言能力,目前只是我们丰富世界的一小部分。你看我们坐在这儿,有各种植物、各种颜色,有一个纵深的空间,空气在流通……这些都是没有语言的,像动物、植物也都没有语言,语言只是整个世界信息中的一小部分。所以,我觉得未来的机器人,包括空间智能等,一定越来越发达,世界会被更细粒度地表征。
澎湃新闻:一些科学家觉得AI已有自我意识的苗头,担心它未来可能出现比人类更高的意识,你觉得AI有意识吗?
王小伟:我觉得,我们现在使用的LLM(生成式大语言模型)版本应该还没有意识。当然,一些人有不同看法,比如杰弗里·辛顿认为AI可能已有自我体验,只不过我们不知道。但这不是一个科学论断,只是一种揣测,没办法证明,也没办法证伪。
澎湃新闻:意识到底是什么?
王小伟:我个人偏向认为意识事关第一人称的内在体验,有些部分是没法传达的。比如说我看见草是绿的,花是红的。你可以想象,当你跟一个完全没见过红花的盲人去解释“什么是红花”时,你没法解释,不可言明。但这可能是意识最核心的东西,而它没法用一个简单算法去捕捉。
澎湃新闻:假如AI将来产生意识,你觉得它到底是怎么产生的?
王小伟:我觉得没有人能知道,中间肯定有一个跳跃,而这个跳跃我们没法讲清楚。有高校好像在做全脑模拟,挺前沿的,他们试图把人的大脑完全模拟出来。但把大脑模拟出来,意识和心灵活动是否也能同时模拟出来,或者说,我们把全脑做了模拟,是不是就等于模拟了意识?这个很难说,我个人觉得,这中间有好大的鸿沟。哪怕我们把大脑所有神经链接搞得清清楚楚,也很难弄清楚什么是意识,更不要说去模拟意识了。
目前,有一些严肃的科学家认为,不用去考虑意识是什么的问题,只要不停地用语料来训练神经网络,调神经网络的参数,当神经网络足够复杂,参数足够多,层级足够丰富,算法足够优秀的时候,它就可能会涌现出意识。
澎湃新闻:我记得,你最初不担心被AI取代,后来对AI感到害怕,因为觉得它可能让我们都失去价值感,现在呢?
王小伟:恐惧感还是持续增加,因为现在AI应用特别多,它发展太快了,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APP,它的能力也越来越强。但监管跟不上,很多颠覆性的新技术监管都是落后的,因为监管立法,需要共识去推动,而共识的形成需要一定的时间。
王小伟在参加讲座。澎湃新闻记者 柳婧文 摄
“如果AI把理想都变成现实,这挺有破坏性”
澎湃新闻:假如有一天AI能做我们所有能做的事,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这个你之前困惑的问题,现在有新的答案和想法吗?
王小伟:我试图去寻找答案,通过写作等方法梳理自己的一些困扰,我甚至问过AI,它是不是对人类的意义感造成了影响,但一直没有找到恰当的回答。我一直觉得,人存在的意义不该是一个纯粹的学术问题,它必须和生命体验有关。但很多体验在慢慢消失。
比如翻译工作,AI做得非常好,对于我们人来说,这种工作就变得越来越丧失意义感。比如我们去研究柏拉图,文本量大,语料特别丰富,有很多洞见,人未必能发现,但AI能发现,因为它可以从海量的资料中寻找相关性。AI计算很快,能分毫不差地记忆所有的东西,还可以无损耗地瞬间转移海量记忆,人脑就不行,人脑会遗忘,会衰老,会死亡……我觉得人的意义在这些工具性智力方面是流失的。人必须要重新试图去理解自己,否则很难建立自尊。
你去问一个90多岁的老人,怎么样度过一个有意义的人生?老人眼睛浑浊,有白内障,坐在那里发呆,半天不说话,叹了一口气,点了一下头,之后啥也没说。但你会觉得,ok,问着了!老人的讲述是无声的,有岁月沉淀在他身上就够了。其实,我们要的不是答案,我们要的是讲述。
澎湃新闻:从哲学角度来看,AI越来越“聪明”,它对人的影响有哪些?
王小伟:人活在世界上,似乎总需要自己扛一些事儿,别人会否定你的想法,认为你的情绪无关紧要,甚至最亲密的伴侣,有时也会觉得你无聊,这都要去面对和接受。AI伴侣越来越聪明,它永远温柔,永远善解人意,因为它没有缺点,它不会有“偏见”和“好恶”。它太好了,把理想都变成了现实,这个挺有破坏性。
它让所有的努力、挣扎、冲突以及和解都消失了,而这些是构成人生存意义的重要部分。你不断寻找对方,不断调适自己、适应对方,不断接受失败和挫折,并最终走向谅解和释然的过程,都是构成生活意义的重要部分,情感需要耗费时间。
除了情感需要立刻满足,现在,一切都需要立刻满足。AI驱动更“聪明”的算法正使得人的耐心、专注力、深度思考能力下降,整个虚拟现实给我们培养了这种习惯:想要的立刻就要得到,生活的时间感完全是瞬时的。我们不再懂得期待,也很少去追忆过去,只顾捕捉当下。没有绵长的时间,人就没有真实的生活......
澎湃新闻:有专家猜测,未来我们可以把自己的想法、情感、记忆、思维上传到AI,获得一个自己的克隆,或者一个实体,在AI上实现数字永生。你接受这种形式的永生吗?
王小伟:我不接受,从一个人文学者角度来说,我不认为那值得追求。
澎湃新闻:为什么呢?
王小伟:我找不到理由拥抱“从生命之外追求生命,用无机状态取代有机生命”的企图。虽然数字人是不朽的,但它不是生命,所以也谈不上是不死的,它和“死”无关……我们有生命,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因为有死亡,我们才会建立连接,才会珍惜彼此,才会努力咀嚼生活。如果没有死亡,那意味着什么呢?可能人会变得非常冷感。
数字永生还预设了一个哲学逻辑:身体是会朽坏的,灵魂是永恒的。这完全是柏拉图式的看法。我觉得它未必是讲述心灵和身体关系的唯一叙事。比如说咖啡杯,咖啡会觉得咖啡杯对它是一种束缚吗?还是说咖啡杯是它的容器,保护着它,是构成咖啡的必需要素?我不觉得我的肉体禁锢我,是需要摆脱的,我觉得它就是灵魂的一个向度。
澎湃新闻:你怎么理解死亡?
王小伟:死亡是人生的基本视野。看到父母每日衰老,才会非常珍惜他们。小的时候,父母盯着我,现在改成我盯他们。我是看懂老人才学会看孩子的。看着孩子无忧无虑,像植物一样疯长,就会想,等我和孩子妈老了,他们会在哪儿?因为有死亡作为地平线,人才会去思考这类问题,这是很属人的部分。
你环视左右,每个地方都能看到死亡。我们坐在这儿,周围郁郁葱葱,其实每刻都有微小的死亡和新生——成虫死了,一只幼虫钻出来;这棵植物枯萎了,一簇雏菊绽放。人不太愿意谈论死亡,觉得不太吉利,心想死亡还能有什么意义。但很多哲学家都严肃地思考过死亡……我在写的新书有一章专门写科技时代的死亡。我觉得,只有在死亡体验里,我才能跟父母、伴侣和孩子融铸成代际。
王小伟与记者对谈。澎湃新闻记者 柳婧文 摄
澎湃新闻:你不会害怕死亡吗?
王小伟:不会害怕,衰老是自然给予对抗死亡的良药。当你非常衰老,一身毛病的时候,你就会觉得死一点都不可怕,死成了终极的治疗。
澎湃新闻:有科学家认为,随着科技不断进步,包括AI的发展,人的寿命会不断延长,未来的人活到120岁、150岁很正常,你对此怎么看?
王小伟:曾经我们思考如何能够活得更久,在未来,我们可能要思考人还需不需要死去。人的寿命延长后,可能带来很多新的问题,比如七八十岁的人还是中年,要工作,代际问题会变得很微妙。一个70岁和一个20岁的人同在职场,想想都焦虑……当下的生活方式是千百年来沉淀下来的,形成了相对稳定的结构。结构压抑,同时也保全,人会感觉安全。如果寿命延长技术突然带来剧烈的改变,很可能会对人格、对人际关系等各个方面造成剧烈冲击。
“我有时也沉迷手机,但尽量地做一些对抗”
澎湃新闻:你小时候用一些什么电子产品?
王小伟:我们这代人不是互联网原住民,大概从小学到初中开始接触计算机,那时微机房不能有尘,套一个白色鞋套,摆弄DOS系统,输入各种指令。高中开始接触手机,只用来通讯。上大学时,网络变得发达,开始用智能手机,后来所有的日常生活都在手机上完成,吃东西,去哪儿玩,包括交友等。
澎湃新闻:从原来的电子产品,发展到今天的AI,你怎么理解这种变化?
王小伟:以前的电子产品只实现具体功能,手机打电话、录音机放歌、耳机用来听歌……现在AI让一切功能都可以实现。它可以给我做心理咨询,唱歌给我听,帮我检索文献,给我推荐餐馆……没有什么不可以。卡普1877年写了一本叫《技术哲学纲要》的书,他认为技术就是人的器官的投射,比如挖掘机就是手的投射.....那时还没有AI,延续这个思路,AI是人脑的投射。
澎湃新闻:哲学家海德格尔认为,完全抵抗现代技术是愚蠢的,我们真正要具备的态度是,让技术既在生活之中,又在精神世界之外。你能具体解释一下吗?你平时也能做到吗?
王小伟:海德格尔认为,带着现实目的,把所有东西当工具看,你就是活在技术里面。我们有很多种生活内容,比如闲谈、无所事事、写一首诗……这些跟技术没有关系。现在很多成年人,没有爱情,没有友谊,只有搞钱,其他都是搞钱的工具。海德格尔会觉得这些做法并不明智,人丧失了原初的自由,生命体验过于单薄。
海德格尔非常独特、纯粹、自我,活在哲学史中,他的生活没法模仿,但他的态度可以撷取。我有时也沉迷手机,但尽量地做一些对抗。去养一盆薄荷,逛菜市场,看鱼游来游去……它(注意力)不指向自我,指向他者时,就会让我获得一些超越感。
澎湃新闻:你认为未来人该怎样跟机器相处?
王小伟:我没有一些原则性的操作方法,也不太相信能用一个原则来指导人的行动,更可靠的思路是和机器在互动过程中逐步培养一些技术美德。
澎湃新闻:学者夏农·维拉认为,人们迫切地需要培养技术德性。技术德性是指什么?怎么培养?
王小伟:维拉是爱丁堡大学的教授。她觉得,今天的技术在深度操作我们的生活,提出我们应该培养技术德性。技术德性包含智慧、勇气、节制和正义几个部分。一天刷10个小时短视频,是不是不太节制?看到最新的汽车、手机,马上想弄一个,是否有必要?新技术出来后,可能导致很多人失业,有没有勇气去反思和批评?
培养技术德性首先要有技术觉知,使用技术时应该知道技术如何影响你和他人的生活。比如每天刷短视频意味着什么?它破坏我的眼睛,抓取我的数据……使用社交网络,又意味着什么?它造成了一种攀比,造成了过多焦虑……觉知是第一步。
澎湃新闻:数字时代,你觉得我们怎样保持人的意义和价值?
王小伟:凯文·凯利在《科技想要什么》里提过阿米什人的生活方式,他们并不完全排斥技术,而是适度使用自己可以充分支配的技术,比如用电池但不接入城市电网等。让技术以单个工具的方式进入生活,而非技术以系统的方式殖民生活。
或许人并不需要对抗技术,需要的是恢复生命的有机感。去从技术系统里短暂地抽离,去跋涉,去养一盆薄荷,战栗地朗诵一首诗,这都会让自己从硅基崇拜中遭遇活的生命,就能在冰冷的科技时代保持体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