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笔为心,铸我于意——关于邓散木的写意篆刻

博主:fm5i0dxdb2j0考研资深辅导 2025年08月25日 07:30:15

篆刻、印章艺术历经两千多年发展,自明朝后期逐渐建立文人篆刻体系后,逐渐走向抒情写意化、以欣赏为主的美学追求。近现代吴昌硕、齐白石、赵古泥先后探索写意篆刻之路,邓散木作为赵古泥的入室弟子,在吴、赵两位前辈的基础上进一步发展,以“笔墨刀石合一”论进行了“刀笔为心”的独特篆刻实践。“巨刃椽笔独称雄——邓散木的艺术世界”这些天正在上海海派艺术馆举行,这也是目前规模最大的邓散木展览。澎湃新闻特刊发收藏家马友今先生关于邓散木写意篆刻的文章。

邓散木其人与“刀笔为心”

邓散木(1898—1963),原名菊初,又名铁,学名士杰,字钝铁,散木,别号粪翁、芦中人、无恙、且渠子、厕简子,晚年又号一足、夔等,斋名漫漫斋、豹皮室、厕简楼、三长两短斋等。他是中国近现代著名的书法家、篆刻家、诗人。他对文字学、金石学、篆刻学均有系统研究,也对我国书法与篆刻艺术的普及教学作出重大贡献。

邓散木篆刻早年从浙、皖两派入手,后以秦汉印为宗,他又遍临钟鼎、诏版、石鼓、封泥等,博采众长,形成雄浑奇肆、大气磅礴的风格。他篆法上,善于将文字学、书法和篆刻打通,并化借砖瓦文字等入印,晚年又大胆将简化字入印。章法上,他除了取秦汉印之精华外,还借鉴古玺印式和封泥印式,常在朱文印中采用战国私玺的章法布局,还受西方绘画构图审美的影响,注重方寸之间章法布局。其篆刻作品中,有的以粗犷的边栏模仿封泥样式,有的印文上紧下松,充满趣味性。刀法上,他惯用五指执刀法,切冲结合,气势凌厉。

海派艺术馆展出现场

当吴昌硕以"石鼓文入印"打破浙皖藩篱,赵古泥以"新虞山派"的朴茂拓展碑学疆域,篆刻写意传统已在两代巨匠手中完成从技法到精神的奠基。而邓散木作为赵古泥入室弟子,其独特价值正在于:他既非简单延续师门法度,亦非割裂传统另起炉灶,而是以"刀笔为心"的创造性转译,成为连接古典写意范式与现代精神表达的关键枢纽。这种承转作用在其代表作中呈现为双重突破——既将师门的碑派刀法转化为个性化的情感符号,又以题材与形式的反叛重构篆刻的表意维度,恰如他在《篆刻学》中所言"徒守成法必为法所缚,能破藩篱乃见真我",由此推动篆刻写意美学的时代转型。

邓散木作品

1938年邓散木提出了 “刀下不可有我,意中不可无我,摹印之道尽于此”(见邓散木1938年治印“明道若昧”边款),堪称其篆刻美学的核心宣言。这句话也可以从篆刻创作的形象思维(主观)与逻辑思维(客观)关系来诠释,核心体现了技法(逻辑思维)与意境(形象思维)的辩证统一:“刀下不可有我”,指创作时需摒弃技法上的主观炫技。篆刻用刀需遵循传统法度,如线条粗细、转折弧度等皆有规范,要让刀痕贴合印章文字的结构规律,而非仅凭个人习惯随意下刀,避免因过度彰显用刀风格破坏印章的整体协调。“意中不可无我”,强调意境表达中必须融入创作者的主观思想。在遵循技法的基础上,需通过布局构思、刀法韵律传递个人审美与情感,比如通过疏密留白展现独特的艺术视角,让印章不仅是文字的复刻,更成为创作者艺术个性的载体。两者综合技法服从于整体效果(“无我”),而艺术灵魂需通过意境彰显(“有我”),二者有机结合才是篆刻艺术创作的核心要义,既不被工具束缚,又能借作品传达思想感情。 也就是说尊重传统与印式规律,即指对古玺、汉印等传统经典技法和形式规律的深入理解与娴熟掌握。技法本身应具有高度的客观性、规范性和稳定性,不能因个人一时的随意或生疏而破坏“印味”和形式美感。刀法是表达的手段,需达到“忘技”的境界。“无我”即“大我”:并非否定创作者,而是要求创作者将自我意识提升到对艺术规律深刻把握的层面,使技法运用达到炉火纯青、随心所欲不逾矩的状态,从而实现更高层次的“有我”。“意中不可无我”即为精神的注入与主体的彰显:主体意识的核心地位,强调创作主体的思想、情感、个性、审美理想是作品的灵魂所在。篆刻绝非机械复制,而是创作者精神世界的物化。“意”的内涵:包含创作者独特的艺术构思、情感体验、人生感悟,乃至社会批判(尤其邓散木强烈的现实关怀和叛逆精神)。“有我”的必然性在于:作品必然打上创作者深刻的个人烙印,是其精神外化的结果。

“刀笔为心”的“心”正是沟通“刀”(客观技法)与“意”(主观精神)的桥梁。创作者以其“心”(思想、情感、修养)去驾驭“刀笔”,将内在之“意”通过外在之“刀”来完美呈现。邓散木此论精准定义了写意篆刻的本质——在高度尊重篆刻本体语言(字法、章法、刀法)的基础上,追求个人精神意趣的强烈抒发。它解决了写意创作中“放”与“收”、“情”与“理”的核心矛盾。这样的篆刻美学理论邓散木在治印边款中阐述很多,例如:“刀不使尽于事,意不使后于笔,能事毕矣”、“神欲其藏而不訚,锋欲其显而不露”,都体现了上述辩证统⼀的写意篆刻美学思想。

“粪翁”、肖像印等的写意与创新

邓散木生活在动荡变革时代,目睹社会腐朽黑暗。他自号"粪翁",既是对当时权贵横行、金钱至上的现象及社会不公的批判和反抗,体现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洁品格,也是对艺术的执着热爱的自我标识。邓散木曾刻下多方“粪翁”自用印,其中一方早期白文印尤具代表性:

邓散木“糞翁”印

印中"糞"字的繁体结构被他拆解重组,上部的"米"字仿若被狂风撕扯的稻穗,下部的"共"字笔画扭曲如盘根错节的树根,四周边框破碎直逼文字,上紧下松并留红以产生疏密对比,最妙之处在于“翁”字中间方块左角以及诸多笔划,他用残破刀法让其与外打通,仿佛糞筐破了洞。这种看似"丑怪"的处理,实则藏着文人的傲骨——当世人嘲笑他取名粗鄙时,他偏用刀刻回应:真正的高洁,恰在污泥不染处。另有一方印的边款更耐人寻味:"人笑我痴,我笑人愚",八个字用单刀刻就,笔画间迸出的石屑都带着桀骜不驯的气息。此印刀法冲切结合,用刀酣畅淋漓,如“以刀代笔”般直抒胸臆,体现出“意中有我”的写意精神。线条粗细变化自然,刀刃切入石面时力度感强烈,形成的笔画边缘带有斑驳的金石质感,既有痛快淋漓的爽利感,又有古朴苍茫的韵味。这种刀法打破了传统工稳印的精细束缚,以“写意”的方式强调刀味与笔意的融合,仿佛在石面上“书写”情绪,尽显对传统的挑战与个性的释放。

这方极具反叛精神的“糞翁”印,看似“低俗”,却被邓散木用作自用印,这本身就是对传统审美范式的挑战。其背后暗藏两层深意:一是自嘲与自傲的矛盾统一,邓散木以“糞翁”为号,表面是自嘲,实则以这种“反主流”的方式表达对世俗眼光的不屑,暗含“人笑我痴,我笑人愚”的孤傲,用“俗”的符号对抗传统文人艺术的“雅”之桎梏。二是对艺术本真的回归:以“糞翁”立意,打破了艺术题材必须“崇高”的刻板印象,暗示艺术创作应不拘于形式与题材,而应回归内心真实的表达——如同刀法与章法的“写意”,立意上的“反叛”正是为了追求艺术本质的自由与真诚。

邓散木于1928年自刻肖像印

邓散木于1928年自刻肖像印,造型洗练,对照其年轻时的照片,颇为传神,在近现代的肖形印中可称绝品。边款曰“伊何人。十七年十月十一日,粪翁戏作”。此方印可谓“刀笔为心”理念的写意之杰作。

此肖形印中人物轮廊未作工细描摹,而是以寥寥数刀勾勒神态,与年轻时照片对照非常神似。头部线条取势似毛笔侧锋横扫,以冲刀带碎切摸拟毛笔皴擦的蓬松感,粗粝中见灵动。镜框、眉毛、鼻子、嘴的线条,方折与圆转结合,刀刃徐速推进时形成“一波三折”的节奏感,似毛笔中锋行笔的“莼菜条”,流畅中含提按变化; 刀痕顿挫仿若毛笔顿笔,模拟墨色的浓淡层次。印面留白与边框敲打、破残之法制造斑驳效果,石面的自然崩裂与刀刻线条相映成趣,宛如古画娟本的岁月痕迹,让“写意”不仅限于形象,更延伸至整体气韵的沧桑感与历史感——即“金石味”的写意转化。

章法上采用虚实相生的“心象经营”布局:印面摒弃满铺构图,脸部及下部大面积留白,及下边框亦残破不全,似更有“画外之境”。这种“以虚写实”的处理,既彰显主体形象中自嘲、自信、孤傲、愤懑等复杂情绪融汇,又通过留白赋予想象空间——刀刻的实形与空白的虚境形成张力,恰似文人画中的“计白当黑”哲学,让肖形印成为创作者内心世界的镜像。邓散木这方自画像写意肖形印实为“艺术家的自我宣言”:刀的刚猛对应其性格的耿直磊落,笔的写意暗合其艺术的洒脱不羁。即体现“以刀笔抒胸臆”的美学追求——不是客观相貌的复制,而是以篆刻语言重构“精神自我”,使刀刻的每一根线条皆为心灵注脚,最终实现“印即其人,人印合一”的写意境界。这方写意肖形印以刀为笔、以石为纸,于方寸间完成了从“形”到“神”的跨越,凭借“刀笔合心”的美学逻辑,令“篆刻成为精神自画像的独特载体,堪称“以印写意”的典范。

“跋扈将军”印则是邓散木“刀笔为心”的又一经典之作。“跋扈将军”典出《后汉书》,原指东汉外戚梁冀专权跋扈,其形象自带强烈的历史批判性。邓散木选取此题材入印,并非单纯复刻典故,而是借古喻今——以“跋扈”的反叛意象,暗合其突破传统篆刻程式的艺术追求。这种将历史贬义词转化为艺术符号的处理,恰似他以“粪翁”“厕简楼”等“俗词”入印的反叛精神,用题材的“冲突感”打破文人篆刻的雅正窠臼。

“跋扈将军”印

此印取法汉将军印,以单刀急就法为主,气势磅礴、用刀泼辣,充分体现了汉凿印的特征。在章法方面,印文整体左低右高略微欹侧,这种布局打破了常规的平稳布局,营造出一种动态的视觉效果,令人联想到将军的骄横放纵、桀傲不训,正与“跋扈将军”的内容相契合。  其次,三面有字逼边,整体较为紧密,而下部独疏,同时在“跋”字下部、“扈”字右上角、“军”字右上角各留有小块红地,与底部留红相呼应,形成疏密对比,使印面节奏分明,宛如将军在战场上排兵布阵,有张有弛。  第三,印中文字之间相互呼应,或接或离,如“跋”字缩其右上方,“军”字腾让,彼此之间形成了一种动态的联系,仿佛在相互对话、相互顾盼,使整个印面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第四,笔画忽粗忽细,文字之间粘合顾盼,充分体现出文字盘错离合的变化之美,增强了印面的节奏与韵律,避免了笔画的单调和呆板。 第五,布局险峻奇绝,通过这种文字的挪让、留红的分布等手法,营造出一种充满张力的险峻态势,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却又保持着整体的平衡与和谐。 第六,邓散木惯以冲切结合,用刀猛而深,能显现出力量感,在这方印中,这种刀法使线条呈现出刚健、雄浑的质感,仿佛是将军的豪迈气概借由刀笔得以宣泄。比如笔画的起讫处,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如同将军指挥千军万马的果决果断。  通过这样的刀法与章法,邓散木将自己对“跋扈将军”这个主题的理解和感受融入到印章创作中,以刀笔为媒介,抒发内心的情感和意趣,使篆刻艺术不仅仅是一种文字的雕刻,更是一种艺术的表达。

上海海派艺术馆“巨刃椽笔独称雄——邓散木的艺术世界”展出文献

20世纪30年代的上海滩,他目睹时局动荡与艺术僵化,借“跋扈”之历史隐喻,暗讽世俗规则的桎梏,恰似用刻刀为思想“跋扈”正名——艺术不该被传统题材与技法捆绑,而应如“将军”般破阵突围,冲破藩篱。这种意境正是“意中不可无我”的主观表达:将个人对时代的批判、对艺术自由的追求,注入方寸之间。

邓散木例如以“刀笔为心”、“意中不可无我”的理念,在小小方寸之间刻满了性情与风骨,这样的精品太多太多,限于篇幅不一一列举,翻开邓散木印谱,随手翻阅皆是惊喜——有的印文内容耐人寻味,有的文字结体奇崛,刀痕里藏着金石的苍茫;有的布局疏朗,留白处尽是文人的洒脱……

(本文原题《刀笔为心,铸我于意——论邓散木写意篆刻美学理论的开创性地位》,为节选刊发)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