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心”中年,把父母送进养老院

把母亲送进深圳的养老院那天,杨天松了一大口气,但心里依然不好受。妻子早早做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她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上楼前,杨天在停车场坐了很久很久,下定决心每周都要抽时间去探望母亲。然而时间印证了,真心总是瞬息万变。
作为深圳式 " 夹心 ",杨天这一代 80 后初代中年,正面临着房贷、养育孩子和抚养老人的三重夹击。他算是幸运的,还有一个姐姐可以分担养老任务。
母亲中风后,在养老院算是半护理的程度,一个月收费 6000 元左右,母亲没有退休金,姐姐和他分摊这笔支出。
他们找到的这家养老院,收费是相对中等的。在深圳,还有不少收费上万甚至上不封顶的高奢养老院,那并非普通人负担得起的。因为经济条件问题,还有人无奈将年迈的父母送回了老家的养老院。
把老人送进养老院,曾饱受网友诟病:既是养儿防老,又为何最后还需要在养老院孤零零地老去?
有人把养老院当作 " 亲情外包 ",但更多时候,它或许只是两代人之间的缓冲垫——让子女能继续奔跑,让老人能缓慢降落。
在 70 岁的母亲不小心在老家摔倒之前,杨天和母亲处于一年见两三次面的状态。
往前,他只是每个月给母亲转账 2000 元,让母亲在老家拉扯大他和前妻的两个孩子。他已组建了新的家庭,并且在深圳定了居,育有一儿,脱离了老家的生活。
对家里的老少,他只承担了物质上的抚养义务,平日里也鲜少打电话、视频联系,连过年过节的问候都显得简短无比,和前妻的孩子也不亲。
然而,这样的状态仅仅持续到孩子毕业离家,母亲独自一人在家摔倒致脑出血,生活无人照料之时。
作为家中唯一的儿子,在长辈的压力下,他只好把母亲接到深圳来,挤进高楼里的三房一厅,在书房里摆上一张平稳的折叠床。
之前几乎零接触的母子婆媳,没有任何缓冲期,直接就进入了最亲密的照顾阶段。然而,需要 24 小时看护的母亲,并非这对夫妻能够兼顾的。
" 我们夫妻俩开餐饮店,平时得在店里守着。有人点餐时,老婆负责做,我负责送,还得抽空接送孩子,根本没法照顾老人。"
餐饮店看重长期客流,关一天就亏一天,他们无法长时间离岗,只能带母亲到店里,然而母亲的状况却越来越差。
两个人都不是专业护工,没有察觉出母亲的状态在恶化。渐渐地,母亲出现了中风的倾向,渐渐处于半失忆状态。医生建议他们请个专业护工,然而家里空间不允许,钱包也不够。
杨天在送养老院和请护工之间陷入两难,也在母亲和妻子之间处处碰壁。
家里长辈告诫他,母亲不仅养大他,还帮他养大两个孩子,现在需要他照顾,他理应报恩。妻子也不断向他抱怨,她坐月子时,婆婆在家照顾前妻的孩子;现在婆婆身体出问题了,自己却得亲自照顾她。
崩溃之余,他想到了养老院,了解到养老院半护理的费用为一个月六千元后,他咬咬牙交了费用,唯一的亲姐也帮他分担了一些。
母亲的精神状态不太稳定,在养老院闲来无事便看看电视,生活变得规律了。护工虽然同时照顾院里的三个老人,但他感觉也比自己照顾得好,擦洗身体各方面都比他更专业。
一开始,出于愧疚,他每天都抽空去陪母亲一小时,之后便演变成一周一次。
后来,护工和他说,母亲渐渐不认人了,意识完全清醒的时间也变得越来越短,他想着经常去也没用,于是便改成了一个月 2 次、1 次 ……
在中华传统里,有一种说法是养儿防老。人们也常常对那些大龄未婚的男女发出调侃:不生小孩,老了只能去养老院。
难道,有小孩的老人,就不用去养老院养老吗?住进养老院是一种下下选吗?或许,该刷新人们的偏见了。
在福田的一家养老院里,这里的老人正在成为深圳老漂和老本地人中的 " 极少部分 "。
这家养老院的建筑面积超过 1 万平方米,提供床位 420 张,其中 150 张提供给该区 " 三无 "" 低保、低收入家庭 "" 扶优 " 的老人,其余 270 张床位作为经营性床位运营。
这里主要面向 60 岁以上自理型、失能失智及长期卧床老人,有的人各方面尚能自理,只是为了找一个食宿全包的养老场所;有的则需要护工护理,日常进行健康监测等。
养老院里并非一片死气沉沉,更像是一个充满人情世故的小社区。会有特别要好的养老搭子,也会有互看对方不顺眼的老对头,老人们极强的倾诉欲,为其他吃瓜老人制造平淡生活中的谈资。
在这里住了近十年的彭奶奶,虽然已经更换过数个舍友,但她早已把养老院的双人间当成了第二个家。
刚住进来时,她的生活尚能自理,每天在养老院看看电视、做做手工、和义工玩游戏、唱歌,生活也过得有滋有味。
她有一个儿子,就住在养老院附近,经常带着曾孙来看她,她从不感觉这是一种 " 抛弃 ",距离反而更促进了亲情的发展。
后来,她的身体机能渐渐老化,出行靠推轮椅,手指也变得不灵活,需要经常敷药,并戴着一次性手套,她越来越感觉被困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一如盲人的其他感官会变得更加敏感,当肉体无法出走时,彭奶奶的精神出走得更远,更需要陪伴了。
在见不到面的日子里,她总是给孩子、孙子和曾孙们打视频通话,并时常盼望着他们的来访。
现在,她有一位固定的护工每天陪伴着她,她很庆幸年轻时的奋斗,现在为她带来了一个持续性的陪伴。
她的退休金有八千多,刚好覆盖住养老院的费用。她也很欣喜,虽然没赚到什么大钱,但年纪大了,也没给孩子添加负担,是潇洒一生的老人。
老人院也有其他的老人家,总是翘首企盼着家人。有的坐在自己的房间,或者大厅里,或者统一的餐桌前,但是每次人来人往的,感觉他们眼神里都带着一些期盼,就像是跳动的小火苗。
他们可能每周比任何人都期待周末,可以等到各自家人孩子的到访。然后告别,等着下一个周末。
也有人把义工和志愿者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期待,每周都参加义工志愿者举办的活动,和他们一起唱歌、玩游戏,熟练记住志愿者的名字。
一位养老院护工表示,其实老人能住上养老院,客观来说,不需要以处处话悲凉的视角去看待。
尤其是已经九十来岁高龄,子女都六十几岁了,没退休的还在上班,退休的又有心无力,养老院是折中的办法。
" 养老院只是多个选择之一,有条件家中请看护养老,条件一般入住养老院,没条件只能一家人困兽斗。"
相较于北上广等一线城市,深圳面临着一个特殊的养老难题。
" 北京、上海、广州都是渐变式地步入重度老龄化社会,而深圳是坠崖式进入,养老看起来不紧迫,实际面临很大压力。"
深圳市养老服务业协会相关负责人解释,第一代来深的 " 拓荒者 " 集中进入老年,老年人口激增是深圳面临的问题。
深圳的养老院分成公办和民办,民办的主要门槛是钱,公办的门槛低,但床位数量有限。
根据第七次人口普查数据,深圳市常住老年人 94.07 万人。而截至 2024 年,深圳提供养老床位仅 1.1 万张左右。
公办养老院门槛的入住门槛是年龄 60 周岁以上,必须具有深圳户籍,无暴力倾向、无传染性疾病、精神状况稳定,自愿入住并经过全市统一的 " 老年人能力评估 " 分级,基本上是 " 一床难求 "。
养老资源紧俏,还有一部分来自非深户老人。深圳是一座移民城市,非深户老人占比超过六成,大量非深户老人也有养老床位需求。
相关调查显示,在深老人四成左右 " 有考虑去机构养老 "。但受户籍门槛、特殊人群优抚政策限制,他们中的绝大多数难以申请公办养老机构床位,又因费用负担大而不愿入住民办民营养老机构。
深圳以年轻著称,年轻一代在深圳无后顾之忧地奉献,离不开非深户老漂们的付出——帮忙料理家事、照顾孩子。
但出于现实情况,在深圳发挥完余热的老漂,也可能会被自己的孩子送回老家的养老院。
斌哥是独生子女,前些年,斌哥的父母因年岁渐长,身体出现了问题,一位失能失智、一位半边身体失去知觉,无法自理。
斌哥夫妇二人,找了深圳两家合适的养老院询价,发现两位老人住双人间,总费用在 1.5 万 / 月左右。
去看养老院的时候,他们发现大部分其中的老人都是无法自理的,环境很安静,带看养老院的人说:基本上能自理的也不来这。
" 基本上到这里,都是安安静静过完余生的,很无奈,也很难过。"
尽管如此,他们依然无法负担这昂贵的养老费,一番了解后,只能选择把老人送回老家的养老院,两个人 3000 元 / 月,由老家的亲戚帮忙偶尔去探访。
异地养老,是两代人的妥协,也是他们在各自背负人生课题的重量。
" 平时想他们就多打视频通话,过年再回去看他们。没办法,很不孝,也做不到不管自己和孩子的生活,全身心地为父母付出。"
前段时间,有一部台剧《忘了我记得》,击中了很多中年人的内心。
剧里讲了一位四十岁的独生女,独自照顾患有老年痴呆症父亲的故事,把中年单身人士单枪匹马地面对生活中那些狗屁倒灶的狼狈描绘得淋漓尽致。
人到中年,成了家庭里的夹心层,不仅要柔软,也要刚硬,承担起上有老下有小的重任。
照顾老人,尤其是半自理或完全不能自理的老人,其实是比照顾小孩更要费心费力费时的事情。
一边照顾,一边亲眼看着至亲的人,生命一点一点地流逝,没有一位中年人理解不了剧里女主的矛盾心理—— " 其实我真的有点累,每天都在做重复的事情,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会不会好?" 的责任感,和 " 我既怕你会走,又怕你走不了 " 的道德心鞭笞。
照顾年老父母,愤怒无奈挣扎不舍全部尝了个遍,但也必须承认," 孝 " 不仅是体力活,更是资源的整合。
如果能将父母送到日间照料中心,自己提供精神上的陪伴,借力打力,又何尝不可?
(备注:文中人物为化名。)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深圳微时光 (ID:szdays),作者:白粥,原文标题:《深圳 " 夹心 " 中年,把父母送进养老院》,题图来自:AI 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