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丹斯有个谷仓,一起来演戏吧

美国电影演员罗伯特·雷德福(Robert Redford)的名字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可能是陌生的,但看过他主演的《走出非洲》的人不会少。听到他遽归道山的消息,我脑子里浮现的不是他的金发碧眼,而是《走出非洲》里邓尼斯驾着轻型飞机升空远去消失在天际的镜头。
影片此后十来分钟的时间里,邓尼斯便不再出现,只有他的葬礼和梅丽尔·斯特里普饰演的凯伦的眼中的奇观或幻觉:远处高坡上一个身披豹皮手执长矛的非洲武士和这个武士的倏忽消失,神秘而深远。影片的最后一句画外音是凯伦朋友来信里的话,告诉凯伦留在东非大草原上的邓尼斯的坟头,每到日出或日落时多会有一头雄狮来此憩息盘桓。于电影的叙事而言,这是一种传奇式的意象,如今忆起这些场面却只有斯人已逝的感喟怅惘了。
《走出非洲》剧照
初识雷德福是在刚入电影行业不久的上世纪80年代初,我看的第一部他演的影片是《我们曾经的样子》(The Way We Were,现一般译为《往日情怀》),雷德福和芭芭拉·史翠珊主演。故事从二战前跨到1950年代麦卡锡时期近20年,讲述一对青年知识分子的分合离聚之路,他们曾经相爱,但感情和身体的互相吸引终究不足以克服彼此在人生目标和社会信仰上的分歧,留下的仅是年幼的孩子,他们曾经的爱的结晶。
拍摄中雷德福建议导演强调麦卡锡主义的影响,但导演还是把爱情的委婉缱绻放到了表现的中心。尽管这样,片中男女角色多场的尖锐互怼仍引起我这样刚经历过“文革”的年轻人的莫名震撼和复杂感受。末场在第五大道广场酒店门口两人久别重逢,那欲言又止欲走难舍的情景真让人一时生出了“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叹。
《往日情怀》剧照
雷德福的影人身份至少有四个方面,即:演员、导演、制片人,以及圣丹斯学院(Sundance Institute)的创始人和曾经的掌控者。从对电影业尤其是对独立电影(无论美国还是全球)的影响来说,创办圣丹斯无疑是雷德福最明亮的标签,但是从电影艺术的角度或普通观众的眼光看,他首先还是一个名垂影史的伟大电影演员。这样的评价首先不是指他演戏的数量,1960年从影九年后的《布奇·卡西迪和圣丹斯小子》(现一般译为《虎豹小霸王》)让雷德福一举成名,到去世八年前他一共在银幕上出现了80多次(少量出现在电视剧中),这个数字在好莱坞的历史上不算太多。从获奖统计看,他个人同奥斯卡表演奖最接近的也仅是一次提名(倒是作为导演的首秀便获得了最佳导演奖,另外终身成就奖也主要是表彰他对独立制片业的贡献)。
《虎豹小霸王》剧照
不少美国媒体对雷德福与奥斯卡表演奖的无缘感到迷惑,照我看这不是一句话说得清的,也许同具体的某届评奖过程有关。雷德福担任主角的影片获得奥斯卡最佳影片提名的次数很多,最终斩获或者获其他单项奖的情况也屡见不鲜,雷德福的男主或男配奖很可能就这样被“平衡” 掉了。很可能雷德福的盛名让不少人觉得他已经不需要再用一个奖来为自己增光添彩了。此外,也可能同他演的角色的社会类型以及在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中的地位有关,毕竟,奥斯卡评奖从来都是社会意识的风向标,政治风向、社会思潮从来不曾置身评奖之外。
我没有看到过雷德福本人对奥斯卡评奖有过什么抱怨,对评奖他似乎有点同演的角色一样,冷漠、疏离,不怎么在乎,他只说过自己是一个“讨厌明星身份的明星”。一个事实比得不得奖更能说清楚问题,那就是前面提到的他参演的电影(无论是绝对主角还是主角之一)获奖的几率都很高,可以这样说,雷德福的出演首先是对影片整体的一种贡献,这是一部影片艺术上的完整统一的最好状态。
在美国,社会对演艺圈的评价是多样化的,除了专业圈的评奖外,媒体定期或不定期的动态排名也是一个晴雨表,雷德福数次被列入“有史以来”百大明星的名单,并进入前三分之一。另一个在专业和民间层次之上的评价标志是国会图书馆的收藏,雷德福主演的《骗中骗》《虎豹小霸王》和《总统班底》被收入,对美国演艺圈来说,作品被国会图书馆看中远比拿一次奥斯卡或艾美奖要荣耀得多,因为那是带有文化经典褒彰意义的。
《骗中骗》剧照
去世后,有些中文网站把雷德福描写成一个“叛逆者”或“斗士”的形象,的确,雷德福同很多好莱坞人士一样持自由主义的政治观点,演理想主义的人物角色,在演戏或导演之外,参与反对种族歧视、支持性别平等、热心于动物和环境保护等活动(雷德福曾放下拍片去约塞米蒂国家公园做环保两年)。但雷德福也再三说过虽然“政治激进主义”曾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也是他想做的电影的一部分,但他“不会专注于任何一个主题,也不持任何意识形态立场”,他的工作“超越政治”,“红州”或“蓝州”一类的事对他来说“不意味着什么”,因为“我并非左翼人士”,“我对自己的国家的批评是因为他们从来不注意历史留给我们的教训”。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期间,因为麦卡锡时期过去不远以及越战和民权运动引发的政治运动等因素,年岁尚轻的雷德福参加演出的电影要么直接延续了《雌雄大盗》暴力反抗的传统(如《虎豹小霸王》),要么把矛头指向了政治上的犬儒主义(如《往日情怀》),或者讽刺美国梦的破灭(如《了不起的盖茨比》),揭露美国选举制度的腐败(如《候选人》)等。但进入1980年代随着里根时代的到来,也可能因他兼做了导演和制片人,不再仅是相对被动的演员,他在银幕上的形象或者他掌控下的形象便呈现出更多的复杂性。
《了不起的盖茨比》剧照
雷德福执导《大河恋》工作中,左为布拉德·皮特。
在《走出非洲》《大河恋》《马语者》等最受欢迎的影片中,人物不再是政治的厌倦者或逃避者,而成了同政治从来无涉的天生有着自由浪漫精神、“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的人,比如《走出非洲》里的邓尼斯或《马语者》的汤姆,他们与社会的隔阂限于道德和良知而非政治和体制。
1980年,雷德福把自己的导演首作献给了家庭伦理题材——《普通人》,和差不多同时问世的《克莱默夫妇》和《金色池塘》共同构成了著名的“家庭三部曲”,新好莱坞的反叛电影转向了对社会细胞更细致的解剖观察。其时中国电影正值十年禁锢后的复兴之时,这些电影借首次举办的美国电影周和刊物发表的剧本为中国观众知晓,也让中国的电影创作人员受到启发,得到借鉴。
1981年第53届奥斯卡,雷德福导演的《普通人》获最佳导演、最佳影片。
1961年,雷德福花500美元在犹他州的廷帕诺戈斯山脚下买下了2英亩地,其时他多半不会想到这是他留给美国电影的最重要一笔遗产——不是指财富而是精神上和体制上的。这块地最终扩大到了5000英亩,成为集学习、实验、制作、放映、影节等于一体并拥有滑雪场、农场的圣丹斯学院,完成这个过程用了20多年。对于为美国的独立电影造一个“孵化器”的想法,雷德福并不始终是带着自觉意识的,最初他用自己成名作里角色的绰号命名这个地方,想体现的是独立于好莱坞片厂制度的一种对抗姿态,当时的口号是“我们有个谷仓,一起来演戏吧”。
1985年,圣丹斯学院决定接管某个不景气的电影节并把它变成圣丹斯电影节时,雷德福还反对过。1989年,从圣丹斯走出来的索德伯格成为戛纳电影节大奖最年轻的获得者才一下子改变了圣丹斯的命运,从此,同好莱坞分庭抗礼不再是圣丹斯存在的唯一意义,电影观念上的创新、电影叙事的实验性亦成为世人心目中圣丹斯的形象所在,尽管它的创始人和曾经的掌控人雷德福并不持有这样的美学观念。
圣丹斯电影节25周年,格伦・克洛斯(Glenn Close)和保罗·纽曼(Paul Newman)前来祝贺。2006 年 11 月 6 日,格伦・克洛斯与雷德福在纽约市的大都会展览馆(Metropolitan Pavilion)共同主持了圣丹斯学院25 周年庆典。
今天的美国独立制片同好莱坞片厂制的界线已日益模糊,洛杉矶大厂的老板们已不把独立制片看作竞争的对手,反把它当作金矿从中发掘人才和题材将其作为投资的对象。进入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奈飞、亚马逊等成了圣丹斯电影节最活跃的买家,雷德福曾经设想的替代好莱坞的发行体制倒是在流媒体那里部分实现了,它们在一定程度上为艺术家提供了创作自由,却也成为比好莱坞更不透明的控制形式。
在资本的权力体制面前,真正的独立制片的实现永远只能是有限的。但即使这样,圣丹斯电影节及它的各项活动仍对美国乃至全球电影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它为美国电影文化注入了多样性,带来的对年轻创作者的精神鼓励和机遇也促使大厂在自己内部设立起以“独立”或“艺术”为名的新部门(如“20世纪福克斯探照灯”、“索尼经典”等),为创作提供了更大空间,人们笑称圣丹斯为“独立坞”,温和地讽刺它“独立精神”的减弱,但如今已搬到帕克城,后年又将迁往科罗拉多州的圣丹斯电影节不会消失,它仍将是全世界年轻电影人的向往之地。
雷德福之所以被看作传奇人物,不仅因他留下多元化、独特的电影遗产,也因他别样的个性和思维方式,如在角色选择或自我评价上。雷德福可能是美国男性电影演员中拒绝角色邀约最多的一个(或之一),他以档期为由婉拒或者干脆回掉的影片有《教父》《廊桥遗梦》《毕业生》《巴里·林登》《谁害怕弗吉尼亚·伍尔夫?》《罗斯玛丽的婴儿》《豺狼的日子》《007之你死我活》等,这些影片全是票房和得奖双收的一时之选,有的已成影史上的经典。
雷德福的表演偏好和角色类型,让他拒绝了不合适的影片邀约。
从雷德福的表演偏好和角色类型看,其中有些确是不合的,如《毕业生》,雷德福自嘲如他来演的话谁会相信这是个从没有同人上过床的童男子大学生呢?也有一些古装剧或恐怖片从来不在他的片目上,至于007这样的全武行动作片更非他所长,用替身又是他反对的(他曾经拒绝用安排好的替身,一定要自己演,但要求仍付给替身薪金)。这个名单中也有似乎很适合他风流倜傥形象的爱情电影,但估计他会嫌其浅薄或俗套,他演的七八部有男女之情的影片都有大时代的背景和辽阔的地理环境(如非洲草原、美西牧场)。雷氏的拒演非出自傲气或意气,实在都是在理的。
77岁时,因泡在水里拍戏时间过长导致雷德福左耳感染,丧失了60%的听力。这类拍戏顶真的轶事流传最广的是1976年拍《总统班底》时,他把《华盛顿邮报》办公室里的垃圾搬到了拍摄地来增加场景的真实性。当初听到这个故事,我的感受是:与其说这是在说雷德福的认真,不如说是在证明雷德福的聪明,他早期的电影观念实在是很有纪实主义(不仅是现实主义)因子的。但另一方面,雷德福总是带着挑剔的眼光打量自己的作品,他多次说过对自己演的电影,除了《骗中骗》之外他都不满意。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除了个别的以外,雷德福一般是不出演自己导演的电影的,这同伊斯特伍德等人不同。雷德福说过,“作为导演,我不喜欢作为演员的自己。作为演员,我也不会喜欢作为导演的自己”,此话真不是说说的。
雷德福导演的《贝格·万斯的传奇》参加过2001年的第五届上海国际电影节的竞赛(电影节用的中文片名是《重返荣耀》),此片的摄影师得了最佳技术奖,他本人没来上海,65岁的他那年演了两部影片的主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