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龙承认巴勒斯坦国背后,席卷法国艺术文化场域的数场风暴

博主:fm5i0dxdb2j0考研资深辅导 2025年10月09日 13:21:18

2025年9月22日,马克龙在联合国宣布法国正式承认巴勒斯坦国。当天法国媒体被这条新闻刷屏。尽管法国并非首个承认巴勒斯坦国的欧洲国家,但它作为欧盟核心成员与安理会常任理事国在北大西洋阵营中的议程设定能力,使这次承认分量很重。法国主流媒体普遍称之为外交“重大转折”。马克龙的表态或许难以立刻改变战场现实,却具有强烈的象征性。

当地时间2025年9月22日,美国纽约,法国总统马克龙在联合国大会会场宣布,法国已正式承认巴勒斯坦国。视觉中国 图

象征性首先体现在旗帜和城市空间。22号当天,在巴黎和法国其他若干城镇的清晨,一些法国市长不顾政府禁令,在市政厅悬挂起了巴勒斯坦旗帜,据报道大概有86个城镇参与其中。此前,法国社会党领导人奥利维耶·福尔(Olivier Faure)呼吁市长们这么做以示声援。而法国内政部曾明确警告,公共建筑不得展示此类政治立场的旗帜,理由是法国境内同时拥有欧洲最大的犹太人和穆斯林人口群体,存在社会紧张风险。

其中最受关注的是马拉科夫(Malakoff)。这座小城位于巴黎近郊,人口约三万,是典型的工人阶级与中产混合社区,长期由左翼政党执政。这里的市长雅克琳娜·贝洛姆(Jacqueline Belhomme)来自法国共产党,她让巴勒斯坦旗帜自上周五起一直飘在市政厅。接到内政部的正式命令后,她拒绝遵从。她对美联社说:“我们与巴勒斯坦人民站在一起,这在象征意义上至关重要。”

在法国西南部的小镇莫莱翁-利沙尔(Mauléon-Licharre,人口约3000人),共产党背景的市长路易·拉巴多(Louis Labadot)也在周五升起了巴勒斯坦旗帜。很快他就被送上了行政法庭(不是刑事案件),于是他在第二天撤下了旗帜。他向当地电台表示:“旗帜现在在我的办公室。这是对我思想自由的攻击。”响应者不只是在小镇,里昂、南特等大城也都出现了挂旗的情形。即使在巴黎,左翼市议员也无视社会党市长安妮·伊达尔戈(Anne Hidalgo)的反对,在市政厅升起了巴勒斯坦国旗30分钟。

之前也发生过要求撤下以色列国旗的情形。今年6月,尼斯市长克里斯蒂安·埃斯特罗西(Christian Estrosi)曾在尼斯市政厅悬挂以色列国旗,以表示对哈马斯人质的支持,但法院判决要求他将国旗移除。如果说纽约联合国的演讲是一场精心布置的外交戏剧,那么法国城市的旗帜,则是这场戏剧在社会肌理上的裂缝。

法国在欧洲始终保持着一种独特的位置:既承认以色列安全的合法性,又保留对巴勒斯坦建国诉求的历史同情。这种双重姿态,使得法国的艺术、文化场域频频被卷入风暴。本文梳理了去年到今年的一些关键事件。

东京宫撤资事件

2024年5月初,长期支持巴黎当代艺术中心东京宫的重要赞助人桑德拉·赫杰杜什(Sandra Hegedüs)在社交媒体上宣布:她将退出“Amis du Palais de Tokyo”(东京宫的朋友),并停止资助。她表示不愿再与东京宫“新的、非常政治化的方向”产生关联,点名一场涉及巴勒斯坦议题的展览“提出了偏颇、误导性的历史观点”。这则声明迅速在艺术圈与媒体引发激烈讨论。

桑德拉·赫杰杜什(Sandra Hegedüs)

东京宫是欧洲最大规模的当代艺术机构之一,经常自我表述为一个“反博物馆”(anti-museum),不以收藏为核心,而是专注于临时展览、跨学科、与公共教育与公共活动相结合的项目。本次争议媒体普遍指向名为“过去的不安”(Past Disquiet)的档案/纪录性展览。这个展回顾了从1960年代至1980年代间国际反帝国主义运动中的艺术参与与团结历史。展览跨越多个大洲与国家,包括巴勒斯坦、尼加拉瓜、智利、南非等国。展览探索那些在“流亡博物馆”(museums in exile)或“团结博物馆”(museums in solidarity)形式下运作的展览/收藏项目,这些项目常常是巡回展览或者以非标准机构形态存在的,如1978年在贝鲁特举行的《巴勒斯坦国际艺术展览》。

这是一个长期的研究项目,自2008年开始由两位策展人克里斯汀·胡里(Kristine Khouri)和拉沙·萨尔蒂(Rasha Salti)发起。克里斯汀·胡里是一个独立研究者,背景是阿拉伯文化史与艺术史,研究重点包括中东与北非地区的艺术流通、收藏、展览与制度史,同时是贝鲁特阿拉伯影像基金会(Arab Image Foundation)董事会成员。拉沙·萨尔蒂是一个写作者、研究者和策展人,除共同策划“过去的不安”外,长期从事阿拉伯与非洲电影、视觉文化的策划与研究,与胡里共同创立了“阿拉伯现代性视觉艺术研究小组”(History of Arab Modernities in the Visual Arts Study Group)。在“过去的不安”中,因为有许多官方、机构性档案缺失,两个策展人依靠私人收藏、口述史(访谈)、旅行收集文档、影像资料,重建这些被遗忘或边缘化的历史。

赫杰杜什在社交媒体上写道:“如今,这里的项目似乎是由捍卫‘事业’——觉醒主义、反资本主义、支持巴勒斯坦等等——所决定的。如今,东京宫的问题不再是提供多样化、创新性和富有创意的艺术方法,而是坚持一种意识形态”。

在X(原推特)上,赫杰杜什在个人简介中称自己是一位“自豪的犹太复国主义者”。2009年,她创立了非营利组织SAM艺术项目,并自2019年起担任尼斯美院Villa Arson的董事会主席。SAM艺术项目支持了东京宫的多个项目,包括2009年为法籍阿尔及利亚裔艺术家齐内布·塞迪拉(Zineb Sedira,长期围绕移民、记忆、档案与后殖民历史展开创作)和2013年为巴西艺术家恩里克·奥利维拉(Henrique Oliveira)举办的展览。赫杰杜什表示将“以其他方式继续支持当代艺术”。她同时说,撤资是资助者不再认同某方向时的正当选择。

面对资助人公开的指控,东京宫管理层迅速发表书面回应,表示“强烈拒绝”这些通过社交媒体传播的指控,并强调东京宫“远离公共辩论的极化立场,致力于呈现尊重多元观点的多样化项目,同时履行其公共服务使命”。馆方解释,“过去的不安”其实是数年前就开始策划的项目,旨在呈现1960–1980年间艺术与政治声援的历史脉络,而非当前事件的单一立场。展览开幕文字里面写了,本次展览的部分内容在过去十年中已展出多次,但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与中东当前的悲剧事件产生了共振。

东京宫的立场是,作为与当代艺术紧密相连的机构,在面对当代重大议题时不能回避表达与呈现的责任,而艺术场域正是进行质询、反思与对话的场所,而非单向的政治工具。

在撤资与指控后,近百位法国及国际艺术界人物(包括策展人、馆长、学者、艺术家与机构负责人)联名发表公开信,支持东京宫的策展与学术和艺术自由,谴责“以社交媒体为放大器的抹黑与恐吓”,并警告说若以资金作为直接刀刃去制约策展自主,将逐步侵蚀公共文化机构的存在空间。参加公开信的包括卡地亚当代艺术基金会总监克里斯·德尔孔(Chris Dercon)、皮诺收藏总监艾玛·拉维涅(Emma Lavigne)、法国国家视觉艺术中心Cnap总监贝阿特丽斯·萨尔蒙(Béatrice Salmon)、著名艺术家皮埃尔·于热(Pierre Huyghe)等人。公开信还强调,博物馆在处理极为敏感、政治化议题时仍须提供详尽的历史与文献脉络,确保公众有多元信息与批判性工具,而非仅以“展品即立场”的方式呈现。

这一事件迅速被解读为法国乃至更广泛的西方文化界面临的结构性张力。近年来,法国中央与地方财政在文化投入上面临压力,法国的公共文化机构正处于长期财政紧缩之中。政府削减文化预算,地方财政支持也在减少,迫使博物馆与剧院依赖私人资助与企业赞助。这意味着,机构越来越容易被金主的价值观绑架,当赞助者要求与自身政治立场一致时,艺术空间的公共性就会被侵蚀。社交媒体时代,撤资不仅是财务问题,更是舆论武器。在面对争议时,机构不得不消耗大量精力来证明自身“中立”,而真正的批判性实践被边缘化。

当艺术机构展现巴勒斯坦历史与抵抗时,批评者将之标签化为“反以色列”,这可以说是对殖民权力结构的再次维护。真正的问题不是东京宫是否“政治化”,而是谁有权决定什么是政治化。往往只有当艺术为现状背书时,才被看成是“中立”的。

德国在2022年卡塞尔文献展(documenta fifteen)后进入高压舆论与治理的时期,围绕“反犹主义”的界线,德国文化机构频繁发生撤展、取消与人事风波。法国与德国的历史语境虽完全不同,但在2023年后也出现了个别巴勒斯坦相关活动取消的情况,如巴黎的阿拉伯世界研究所的项目调整等。2023年10月7日之后,阿拉伯世界研究所没有取消当时的大展《巴勒斯坦为世界带来了什么》,但出于形势与安保考量,调整、延期或取消了围绕该展的一些配套活动(如一场电音之夜及部分公共节目)。随后的一年里,阿拉伯世界研究所并未回避相关主题,反而持续推出与加沙/巴勒斯坦有关的公共表达与展演。2024年6月起,在场馆立面打出“在巴勒斯坦停火”(Cessez-le-feu en Palestine)的夜间灯光标语,公开表态人道立场。2025年春夏推出了《从加沙拯救的珍宝:五千年历史》的专题展。

法国承认巴勒斯坦国,似乎给公共机构传递了一个更清晰的信号:在展览、论坛、驻地项目里讨论巴以、殖民史与人权,似乎是合法且正当的公共议题,但这并不会自动把文化场域变成无风险区。“反犹主义”与“对以色列政府或殖民结构的批评”必须被明确区分。

PAUSE危机

法国“紧急援助流亡科学家与艺术家计划”(Programme d'Aide en Urgence des Scientifiques et des Artistes en Exil,简称PAUSE)的危机就在眼前。今年夏天,一个单一事件成为压倒PAUSE项目的导火索:一位来自加沙地带的巴勒斯坦学生努尔·阿塔拉(Nour Atallah)在社交网络上被指控发表反犹言论。

25岁的她被授予奖学金,即将入读里尔政治学院,学习法学和传播学,并于7月抵达法国。然而有匿名账户在X上发布截图,指称她曾在社交媒体上发布包含希特勒图像、针对犹太人的仇恨言论,以及为哈马斯进行辩护的内容。相关账户随后被删除,但曝光后引发了舆论与政府注意。里尔政治学院取消了她的入学资格。学校声明她的社交媒体发帖“与里尔政治学院所维持的反对一切形式的种族主义、反犹主义及对任何族群的仇恨煽动的价值观”有直接冲突。

之后,法国政府于8月1日宣布:在对该学生的背景与现有安全审核流程开展调查前,暂停从加沙赴法的撤离接收项目。同日,内政部长布鲁诺·勒泰约(Bruno Retailleau)在社交媒体表态,“哈马斯宣传者在法国没有立足之地”。这一决定的波及范围远超个体学生:包括已通过审核、获得接纳或承诺接纳、正等待启程的艺术家与学者在内,从加沙赴法的各类人群均被暂停。

当地时间2025年9月7日,法国巴黎附近的勒波尔马尔利,法国共和党主席、内政部长布鲁诺·勒泰洛在共和党会议上发表讲话。视觉中国 图

PAUSE是法国政府与Collège de France(法兰西公学院)等机构自2017年起设立的,其宗旨是帮助在冲突、政权迫害或极端压迫环境中处于危险的科学家、艺术家、知识分子及其家属,通过提供人才签证、机构接纳、研究或艺术场所进行支持。不仅帮助流亡者“生还”(escape death、逃离冲突区),也力图保全其作品与思想免遭彻底抹杀。

在成立之初,其支持对象包括但不限于叙利亚、阿富汗、也包括被迫流亡的科学家艺术家等。俄乌战争爆发之后,该项目的规模与国际关注度大幅上升。根据官网数据,截至2024年,共有约六百多名因迫害或战争被迫流亡的科学家与艺术家受到了PAUSE支持。

此次事件引发的核心质疑是:一人的言论问题,是否可以成为暂停整条人道疏散与学术、艺术庇护通道的理由?PAUSE的支持者、文化艺术界、加沙的艺术家与学者认为,这是一种“集体惩罚”。住在加沙的艺术家们报告说,原本预计这周被带出加沙的画家、设计师、影像艺术家被告知行程停止。

这批“被临时叫停的加沙艺术家”,在公开报道里大多没有被点名,既因为他们仍身处高度不安全的环境,也因为法国国内就相关言论的政治氛围骤然绷紧。能够确证的是,至少有 7 位来自加沙的艺术家,原本在政府按下暂停键的那一周开启离境流程,先由志愿网络协调出境口岸,再转赴法国的接待院校或驻留机构。暂停令发布后,她们/他们被通知“行程停止”。这些人普遍未满40岁,多数以学生或研究/艺术驻留签证入境为路径,并非携家属整批撤离,而是以个人先行抵达,等待条件允许再把家人接出。这一点在志愿网络对外通告与受助者口述中反复出现。

有一个姓名被不断提起:艾哈迈德·沙米亚(Ahmed Shamia)——建筑师与艺术家,原本也在通往法国的名单上,今年5月死于以军对加沙城的空袭。法国外交部随即以“PAUSE项目获奖者”的身份发布讣闻,法方与项目官网都留下了公开悼念。有评论(例如9月8日《世界报》法文版评论)也以他为参照,提醒公众理解“暂停”对仍在队列中的艺术家、研究者意味着什么。当撤离链条因为政治震荡而被整体按停,那么尚在队列中的其他人,面临的可能不只是延期,而是与沙米亚同样的命运。

在争议爆发后,不少国际作家、知识分子、文化艺术界人士联合发声,认为这不仅牺牲了很多人的生存通道,也浪费了既有制度与社会网络多年积累的努力。据《卫报》等报道,一封由约20名国际作家签署的公开信,于2025年9月中旬发出,要求法国政府恢复PAUSE项目。签字人包括但不限于202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作家安妮·埃尔诺(Annie Ernaux)、2021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坦桑尼亚裔英国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Abdulrazak Gurnah)、200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法国作家J. M. G. 勒克莱齐奥(J. M. G. Le Clézio)、爱尔兰作家萨莉·鲁尼(Sally Rooney)、越南裔美籍作家阮清越(Viet Thanh Nguyen)、巴勒斯坦裔美籍历史学家拉希德·哈利迪(Rashid Khalidi)。截至这篇文章的写作时间,PAUSE项目加沙方向的路径仍然受限。

校园占领事件一年后

过去一年里,巴黎政治学院的占领事件成为法国校园抗议的标志性时刻。法国国家层面长期强调“反反犹主义”的立场,并在公共空间中对“反以色列”的言论保持强硬态度。与此同时,法国大学传统上享有一定的学术自治和言论自由。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巴黎政治学院成为抗议浪潮的中心之一。这所培养了多位法国总统和总理的精英学校,象征着国家权力机器的中枢。学生们选择在这里发声,本身就具有象征意义。

当地时间2024年4月26日,法国巴黎,一名学生在巴黎政治学院外挥舞巴勒斯坦国旗。视觉中国 图

回顾这个事件,有以下几个主要的时间节点:2024年4月,学生以“巴勒斯坦委员会”为核心行动,占据校内建筑并通宵留守,悬挂巴勒斯坦旗帜,要求校方调查、切断与以色列高校及相关企业的合作,行动明确受美国校园“加沙团结营地”的启发。4月24日,临时校长让·巴塞尔(Jean Bassères)首次请警入校,约60名静坐者被清场,次日学生再次占领。4月26日校门口出现与亲以色列人群的当面对峙,紧张升级,这是将校园事件推到全国镜头下的重要瞬间。4月末至5月初,校方以“谈判+降温”为口号,却拒绝审查与以色列关系,又一次动用警力后,主楼关闭、课程转线上。

在1968年塑造的校园自治记忆里,由校长负责秩序、尽量不让警力介入是共识。4月24日与5月3日两次“请警”,因此被铭记为常态被打破的象征时刻。与美国长期帐篷运动不同,法方选择快速清场,防止占领常态化。5月巴黎索邦的占领也被清场并引发大规模拘留,凸显出巴黎高校整体的紧张态势。在4月和5月,学生抗议蔓延至全国。法国长期在中东和北非拥有殖民影响,其国内的移民群体与巴勒斯坦问题有强烈共鸣。学生抗议是对法国在国际关系中“双重标准”的揭示:一方面在课堂上强调人权和民主,另一方面在现实政策中对加沙的暴力保持沉默。

在未采纳学生“全面审查和切割”诉求的前提下,一些院校转向更可见的对巴勒斯坦地区学术支持与人道项目。以巴黎政治学院为例,2024—2026年间与伯兹特大学(位于约旦河西岸拉马拉以北,巴勒斯坦最具声望的综合性大学之一)建立并扩充了奖学金与交流名额,这些微调虽不能替代结构性决策,却稍微改变了资源流向与象征意义。

法国高层话语从2024春到2025秋有可见的变化。2024年初期,法国在联合国场合与官方通道多用“立即且持久的人道主义停火,并应通向永久的停火”等表述。到2025年,法方公开文件与多边声明中更直接地使用“立即停火”,并把两国方案作为明确路径反复强化。9月22日,马克龙在联合国正式承认巴勒斯坦国的讲话将“立即停火+两国方案”放到同一段政治框架里,这比2024年春更直接、更明确。

今天回看,2024年春的巴黎政治学院与索邦等校园行动把相关议题推到了法国主流舆论与政府高层的议程中心。《世界报》做过长篇回顾,称这60天里校园处在“全国政治辩论的中心”。学生们的抗议可能并不能改变政府的态度,但可以说学生们的行动把议题推到了聚光灯下并提供了道德压力。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