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斯洛·卡撒兹纳霍凯与贝拉·塔尔:文与影的双生子

匈牙利作家拉斯洛·卡撒兹纳霍凯(László Krasznahorkai)凭借《撒旦探戈》《仁慈的关系》《反抗的忧郁》等杰出的小说创作,荣膺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不过,很多人初次接触到他的作品,却不是通过文字,而是借由影像。毕竟,他与匈牙利电影大师贝拉·塔尔(Béla Tarr)合作长达三十余年,执笔的作品《撒旦探戈》《都灵之马》《鲸鱼马戏团》等早已成为影史经典。
《撒旦探戈》:一炮而红的小说与耗时七年问世的电影
1954年出生的拉斯洛·卡撒兹纳霍凯比贝拉·塔尔年长一岁,两人的成长背景却大不相同。因为父母的关系,塔尔自幼便接触到电影,还客串过一些影视作品,十几岁已开始摸索着拍摄短片。那时候的塔尔,拍的都是社会现实主义的纪录片和剧情片,剧本也都由他本人执笔。与从小浸淫在首都布达佩斯文艺圈里的塔尔不同,拉斯洛成长于匈牙利东部小镇久洛的一个犹太知识分子家庭,并没有那么多机会领略银幕上的电光石火。
拉斯洛·卡撒兹纳霍凯
1985年,拉斯洛的第一本小说《撒旦探戈》一炮而红,他迅速成为匈牙利知识界的红人,而他与塔尔的相识,也大大改变了后者的电影风格。
贝拉·塔尔
时间拉回到1985年初,文学评论家彼得·巴拉萨 (Peter Balassa)向塔尔提供了新人作家拉斯洛的小说手稿。在巴拉萨看来,此人的文字风格很适合塔尔改编成电影。那部手稿就是《撒旦探戈》。彼时,拉斯洛名不见经传,只在文学期刊上发表过一些短篇小说。当年晚些时候,当《撒旦探戈》正式出版并且轰动匈牙利文学界时,慧眼识珠的塔尔早已与拉斯洛达成协议,准备把这部作品搬上银幕。
《撒旦探戈》英译本
不过,要将如此鸿篇巨制翻拍成电影,哪怕有原著作者亲自担任编剧,也并非易事。再加上外部因素的影响,《撒旦探戈》由筹拍到最后上映,前后花了将近七年的时间。
《诅咒》剧照
在《撒旦探戈》正式问世之前,拉斯洛和塔尔先是合作了1988年的黑白片《诅咒》。该片由两人联合编剧,片长116分钟。故事围绕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单相思展开,情节谈不上有多丰富,反倒是塔尔独特的黑白影像风格,就此成形,后来常被西方评论界拿来和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苏联导演塔科夫斯基的电影风格相提并论。
小说集《仁慈的关系》封面
《诅咒》在国际上取得成功后,塔尔受邀为鹿特丹电影节组织的拼盘电影《城市生活》拍摄其中的一部短片。由塔尔执导的短片《最后的船》改编自拉斯洛1986年出版的同名短篇小说,收录于小说集《仁慈的关系》中。在这部电影里,塔尔进一步实验了对长镜头的可塑性,全片30分钟的片长只包含11个镜头,与《诅咒》相比,镜头长度增加了37%,个人风格逐步定型。
再往后,就是《撒旦探戈》。在2013年出版的《贝拉·塔尔的电影》一书中,作者安德拉什·科瓦奇(Andras Kovacs)写道:“这部电影也以循环性作为叙事的最基本结构元素。拉斯洛的原著小说本就以惊人的方式包含了这一元素。可以说,塔尔之所以会觉得《撒旦探戈》具有启发性,最重要的原因之一在于其明确而包罗万象的循环性概念,而这一概念在他自己的电影里也开始变得越来越重要。”
《撒旦探戈》剧照
《撒旦探戈》同样采用黑白胶片拍摄,片长超过七个小时,结构上则基于小说,借鉴探戈舞的步法,分为十二个章节,而且不按时间顺序推进;再加上大量的长镜头、缓慢的节奏、多视角的叙事方法和439分钟的片长,堪称是对观众的耐力与理解力的双重挑战。法国哲学家雅克·朗西埃看来,在《撒旦探戈》中,时间的流动不像传统电影中那样是情节发展的助推力,反而是通过无尽的重复与持续的沉默,迫使观众进入一种“等待”的状态,并强制他们通过细节寻找意义,从而改变了观众与电影的关系。
《撒旦探戈》剧照
在当代电影史上,《撒旦探戈》是有名的超级长片。在该片上映的1994年,抛开《浩劫》(566分钟)和《愚公移山》(763分钟)等纪录片不谈,剧情片方面,恐怕只有法国导演雅克·里维特的《出局》(729分钟)在长度上超过了《撒旦探戈》。不过,已故的美国评论家苏珊·桑塔格却曾在看完该片后感慨说:“我愿在自己余生的每一年,都看一次《撒旦探戈》。”
如此的片长,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电影《撒旦探戈》完整再现小说原著的内容,不舍弃任何主要情节的做法。和小说一样,电影的地点背景也设定在匈牙利东部广袤的低地平原。去年接受媒体采访时,塔尔曾回忆:“四个月的拍摄期间,拉斯洛并不在现场,但后期制作期间,他经常和我在一起。当初他之所以会写这本书,是因为他年轻时在匈牙利低地的那段生活。所以《撒旦探戈》开拍时,我也让他陪我重访了那些地方,因为我也想看看那里究竟是什么状况。”
从《反抗的忧郁》到《鲸鱼马戏团》
1989年,拉斯洛·卡撒兹纳霍凯出版了他的第二部小说《反抗的忧郁》。因为愉快的合作关系,早在小说付梓之前,他就将手稿拿给贝拉·塔尔过目。塔尔当时却觉得,根本不可能把这本小说拍成电影,“因为我不知道全世界有谁能演好故事的主人公瓦卢什卡。”
《反抗的忧郁》封面
多年之后,塔尔经人介绍,认识了街头音乐家拉尔斯·鲁道夫,意识到此人或许可以演好这个角色,“因为他的个性、他的处世方式深深触动了我,激发了我的创作灵感”。就这样,小说《反抗的忧郁》投射到银幕上,变成了《鲸鱼马戏团》。
《鲸鱼马戏团》剧照
《鲸鱼马戏团》上映于2000年,故事讲述一家神秘马戏团的到来,让某个匈牙利小镇陷入混乱的过程。影片还是由黑白胶片拍摄而成,长度降到了145分钟,但全片仅有39个镜头组成,依然延续着塔尔的标志性影像风格。事实上,正如许多评论者指出的,拉斯洛的小说文字也以其砖头般的催眠感和毫无间断的连绵不绝的特色,令大量读者望而却步,浅尝辄止,效果和塔尔电影里节奏缓慢的长镜头,如出一辙,堪称天然的孪生兄弟。“贝拉不仅是改编我的文字,”卡撒兹纳霍凯曾在2011年的一次采访中说道,“他将我句子的韵律,转化为了光影。”
《来自伦敦的男人》剧照
2007年,贝尔·塔尔的作品《来自伦敦的男人》并非源自拉斯洛的作品,而是取材于比利时作家乔治·西默农的同名小说,但拉斯洛也参与了部分剧本改编的工作。《来自伦敦的男人》由于开拍初期就遇到诸如制片人自杀等意外问题,制作过程一波三折,在各地电影节上映时,又遇上不少技术问题,整体评价逊于塔尔和拉斯洛之前合作的三部作品。
《都灵之马》剧照
2011年首映于第61届柏林电影节的《都灵之马》成了贝拉·塔尔的收官之作。该片依旧由他和老搭档拉斯洛联合编剧,片长156分钟,依然是黑白摄影,依然是大量的慢节奏长镜头。影片以一则杜撰的名人轶事作为开场,讲述德国哲学家尼采在1889年1月3日因目睹马匹被车夫抽打而精神崩溃的过程。不过,之后的故事就完全转到了车夫父女和他们的马儿身上。用导演自己的话来说,他们要探讨的是“人活着的沉重感”。影片通过呈现主人公父女日复一日的生活,“每天去井边打水,无论春夏秋冬,周而复始,无休无止,由此来揭示他们那个世界里的某些问题”。
《都灵之马》剧照
塔尔还曾表示,《都灵之马》的构思源于上世纪80年代中期,也就是他和拉斯洛刚刚成为好友的那段时间。当时,拉斯洛给他讲了这个尼采精神崩溃的段子,对他留下了深刻印象。数年之后,两人曾据此草拟了一个剧本梗概,但后来就半途搁置了。在合作完成《来自伦敦的人》后,拉斯洛创作了短文《都灵的最新情况》,然后他们又拿着这篇散文,找到了拍摄资金。最终,《都灵之马》获得以伊莎贝拉·罗西里尼领衔的柏林主竞赛单元评审团的认可,拿到评审团大奖。这也是特立独行的贝尔·塔尔从影数十载以来,拿到过的最高荣誉。
息影后的贝尔·塔尔成了萨拉热窝的“电影·工厂”电影学校(film.factory)的教授与课程主管,并在全球多所电影学院担任客座教授,主要精力都用在培养新人上。在《都灵之马》之后,拉斯洛·卡撒兹纳霍凯与电影的缘分也随着贝尔·塔尔的退休戛然而止,至今再无其他人尝试将他的文字搬上银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