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冷龙岭:徒步穿越者大撤离背后

博主:fm5i0dxdb2j0考研资深辅导 2025年10月12日 07:48:17

10月3日,冷龙岭区域一处扎营点。 本文图片均为受访者提供

跟随队伍进入祁连山后,蒋彬在到达徒步路线的第一个爬升点之前放弃了。

25岁的蒋彬是一名普通工人。他喜欢户外徒步,觉得可以锻炼身体,还能看到美好的风景,放松心情,释放压力,暂时逃离。

但作为刚接触徒步的“新人”,他了解自己的体能,同时他也缺乏经验,很难去挑战这次的徒步路线。原路撤回,对他来说是理性的选择。

事实上,这条穿越冷龙岭的路线充满危险。

蒋彬是10月3日进山的,国庆假期期间有多个团队试图徒步穿越冷龙岭。撤离后不久,他得知,这条路线上有徒步者遇难。遇难地点在较为危险的老虎沟那段路上。

据微信公号“海北祁连山报”报道,从10月2日起,多名徒步爱好者从甘肃张掖市肃南县进入祁连山区冷龙岭区域,在青海省海北州门源县老虎沟高海拔区域因遭遇恶劣天气受困。截至10月7日中午12点20分,搜救路线范围内251名徒步人员全部安全转移,另有1人因失温及高原反应不幸遇难。

随着户外徒步成为越来越多人的爱好,一些未经旅游开发,甚至人迹罕至的区域,成了网上颇受追捧的“小众线路”“极限之旅”“此生必去”。与此同时,相关的失联、遇难事件也在增多。据媒体公开报道,今年国庆期间,全国多地发生了户外遇险事件。

中国探险协会发布的《2024年度中国户外探险事故报告》称,2024年,中国户外探险活动的参与人数持续增加。据统计,约有4亿人涉足户外运动,户外探险已从“小众”走向“大众”。

同时,据不完全统计,2024年共发生户外探险事故335起,受伤92人,死亡84人,失踪11人。已知发生事故的项目中,徒步有244起。

中国探险协会副秘书长蒋琬文对澎湃新闻表示,接连发生的遇险事件暴露出民间户外活动的风险。社交媒体热衷于“种草”未开发路线,商业招募无视法律法规,向导未经专业培训,这些因素都会加剧安全风险‌。而普及安全教育、完善报备制度、强化领队资质和装备要求,是减少悲剧的关键‌。

改道冷龙岭

20岁的大学生秦媛是此次冷龙岭徒步事件的亲历者。这次国庆假期,她加入一个徒步团队,成员有她之前一起徒步认识的朋友,也有网上认识后新加入的徒步爱好者。

据她回忆,他们本来打算在甘肃扎尕那徒步,但该路线被封,而参与徒步的队员们已经落地。反复沟通后,领队得知队员们有相应的徒步基础,且部分队员有高海拔徒步的经历,于是临时决定改走冷龙岭这条路线。

秦媛说,穿越冷龙岭的徒步路线要经过乱石窝、老虎沟等区域,终点都是青海门源县。徒步穿越老虎沟,就必须翻过海拔4000多米的老虎咀垭口。老虎沟平均海拔4000米以上,地形复杂,天气多变,并非入门级徒步线路。

蒋彬向澎湃新闻提供了两条穿越祁连山冷龙岭路线的信息。这些信息来源于户外徒步软件“两步路”中用户的自发分享,包括路线轨迹、爬升高度、海拔数据等,以及耗时和配速等数据。同时,用户还会在轨迹中上传实时照片和文字,分享注意事项以及旅途中的见闻。

信息显示,一条线路被称为老线,全程约56公里,起点位于张掖市肃南县百花掌草原,整条线路累计爬升1839米;另一条线路是新线,全程约68公里,累计爬升1626米,徒步距离长,难度更大。两条线路均需经过难度较高的老虎沟。

据徒步者慕慕描述,乱石窝的海拔在3600至3800米之间。到乱石窝之前,徒步难度并不算很高,仍能看到牧民的小屋。过了乱石窝,“可以理解为进入核心区了”。海拔高度和爬升难度增加,同时还有浓雾,“在海拔4000多米的垭口能见度不足5米”。

出发前,秦媛已做好充分准备,以应对多种天气情况。她回忆,整个行程中,她和队友始终将安全放在第一位。在她的计划中,此次徒步路线为期4天,他们预备的食物量大概能够维持8天。她所携带的食物有牛肉干、蔬菜,还有一些做好的烤肉。

秦媛说,她并非毫无准备的“小白”。决定徒步前,她咨询过已经完成徒步和驾车穿越的人,携带的均为可应对海拔5500米以上环境的专业装备,以及超过7天的食物和物资。此外,队内有徒步经验丰富和在海拔6000米以上有经验的队员。

秦媛和队友于10月4日进山,驾驶越野车抵达起点后,再徒步抵达第一天的驻扎营地。她记得那天白天是晴天,积雪并未造成太大的困扰。当时队内两位有经验者跟在队尾,发现一名队员精神状态不佳,便提供了热水以及一些食物、衣物和手套等,这名队员有所好转。随后他们遇到当地一位牧民,便协商送这名队员先行离开。

秦媛称,她此次徒步没有想着要走完全程,“只是想看一看风景”。

这次国庆期间,不少人计划的行程是扎尕那的路线。但由于扎尕那路线被封,他们临时决定改到位置不远的祁连山冷龙岭进行户外穿越。

据红星新闻报道,就在国庆假期前不久,甘肃扎尕那景区有徒步者遇险。10月1日,当地官方发布公告,禁止在扎尕那景区未开发区域等开展徒步、探险、露营等活动,对擅自进入未开发区域者,将依法予以警告、罚款等行政处罚。

大学生杨豪还在火车上时,便得知扎尕那的路线被封。之后,他在“两步路”上发现了冷龙岭这条线路。杨豪喜欢户外运动,觉得能够忘却一切,“融入在大自然中”。

此前,杨豪有过三次徒步经历,都是在线下寻找的队友。但由于这次路线比较小众,他先在网上搜,确认是要走这条路线的人,线上组队。

10月4日早上,雪停后,杨豪和队友开始徒步。他所在的团队共有5人,另有一人也是学生,其他两人都已参加工作。他们分别带了冲泡米饭和大量肉干、零食。

杨豪回忆,进山当天,天气晴朗。他们翻越了4200米的垭口,前半段路程时,艳阳高照。到了后半段,天空乌云密布,刮起大风,风会让人体感温度更低,“那种情况下,人很容易失温”。

接着,杨豪和队友下行至河谷,继续穿越。他记得那时白天气温在15度左右,到了晚上,下雪后气温跌至零下5度左右。翻越垭口前,他遇到下撤的队伍,对方担心因下雪遭遇事故。

杨豪携带的物资有大容量登山包、帐篷、睡袋、防潮垫 、气罐、炉头锅具等。为了保暖,他从里到外穿了速干衣、抓绒衣、羽绒服和冲锋衣裤。此外,还携带了急救包、滤水器、冰爪、雪套、登山杖、徒步鞋、拖鞋头灯等设备。他们团队的5人一直没有分开过。

徒步爱好者通常是结队而行。蒋彬回忆,他和队友原计划的徒步路线也是在扎尕那。“(冷龙岭)那边也比较好买票,海拔和原路线差不多。”蒋彬的团队多由朋友组成,也有此前一个月左右,在其他徒步路线上认识的新朋友。

蒋彬的团队总共有14人。组队时他们约定,谁先撤出,一定要在群里报平安,并保持持续的沟通。考虑到山里信号不好,他们带了卫星电话和对讲机。

但野外风险难以预知。据微信公号“海北祁连山报”的报道,10月5日12时许,门源县公安局接到求救电话:10月2日起,有多名徒步爱好者未经报备从甘肃省肃南县徒步穿越祁连山冷龙岭区域至门源,因下雪被困在老虎沟地区,其中一人情况危急,恳请救援。

10月5日清晨,山上下起大雪。

回撤的徒步者们

秦媛所在的团队一共8人,徒步第一天后,有一人选择撤离,剩余7人继续前进。

10月5日早上,营地开始下雪,秦媛看到又有部分徒步者下撤返回。他们7人决定继续徒步。领队考虑到秦媛与另外一名女生行走较慢,所以分为两个小组,能够更周全地照顾到每一位队员。

秦媛和队友配有卫星电话、无人机等应急寻路和救援装备,也有应急药品,以及绳索、冰镐、登山杖等装备。

天空继续飘雪。秦媛的队伍进行风险评估后,队员们决定先按照原定路线继续前行。如果雪变大,他们就立即下撤。向前行走了三四公里左右,他们发现几个牧民的临时房屋,但房内没有人。

此时有队友建议,山内气温骤降,牧民可能都回去了,他们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下撤。雪量增大,不时能遇到下撤人员。秦媛能明显感觉到,经历风雪后,气温降至零下。她的队伍也决定立即下撤。

祁连山高海拔区域天气复杂多变。受访的徒步者们称,他了解得知,10月2日和3日是晴天,3日夜晚会有较大的降雪,4日白天是晴天,但夜晚天气将极其恶劣。

慕慕回忆,10月3日进山时是阴天,当晚在河谷营地扎营休息。4日是晴天,有太阳,团队四人逐渐往深山走,到下午三点左右,云层逐渐积得很厚,天气很快开始恶劣起来。4日下午四五点至5日上午十一点,雪一直下得很大,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4日当晚,团队在乱石窝扎营,有三人经考虑决定在5日上午十点四十分左右下撤,另一名队友选择继续向前。“我们基于自己的经验考虑,只要遇到恶劣天气或者是极端天气,我们立刻下撤,不会把自己置于危险环境中。”慕慕说。

10月5日撤离途中,秦媛再次遇到前一天遇到过的牧民,见他正为一位下撤的驴友引路。这位牧民热情地邀请她和队友前往自己的牧屋,屋中有炉灶,秦媛和队友决定先留在牧屋,与牧民一同用餐、休息。

当天晚上10点后,牧民接到电话,得知有其他人员失联。秦媛看到,陆续有多名下撤的徒步者也来到牧民家中。她了解得知,他们撤离的原因包括衣物或食物不够,以及队内有部分人员是初次徒步、缺乏经验等。

10月5日回撤的路上,慕慕注意到,之前途经的河流水量已经变大。十月份是祁连山的枯水期,河水水量会小于七八月份。但因为3日附近垭口处下过一场大雪,4日是晴天,部分积雪融化,导致河水的水位上升,流速加快。

此前,蒋彬去过不少山上的徒步路线,也探索过江浙沪一带的短途路线,海拔最高的是在五台山,3000米左右。

这次,他担心高估了自身实力。因为冷龙岭全程没有补给点,背包过重,加上装备和体能不足以应对高海拔的徒步线路,他不敢贸然挑战。虽然身体暂时没有出现高反和不适,但他担心前行过程中会出现这些情况。如果想下撤,就只能原路返回。越往里走,下撤的路就越远。

另有两名队友也分别因为出现头痛和装备质量问题,选择中断徒步。蒋彬回忆,他们往回走了一半路程后,在一个山坡下面露营。当时有一名徒步者,因为下雪下撤,也加入到他们的露营中。

第二天,蒋彬得知,队伍中又有另外两人选择下撤。原因是他们走完第一天后,山里下起大暴雪。团队中,还剩下经验丰富的7人选择继续前行,穿越整条线路。

10月5日,当地政府派救援人员前往山里,劝返徒步人员。冷龙岭全程无信号,需要配备卫星电话。蒋彬回忆,由于有的徒步人员没有跟家人联系,引起家人担忧,加上听说有人在山里遇难,有人报了警,警察就从门源县的一处水库开始找人,正好碰上了蒋彬的队友。这个水库也是徒步路线的终点。

蒋彬回忆,10月5日晚上,16名徒步人员留宿在当地一位牧民家里。警察、消防员和志愿者给他们提供了热饮和住宿,还帮他们联系了下山的车。队友都出来之后,他们讨论和总结了这次徒步的不足和经验。关于那名遇难者,他们不愿再提及。

10月5日,乱石窝扎营点下起大雪。

徒步圈乱象

此次祁连山冷龙岭徒步遇险事件,有1人不幸遇难。中国探险协会副秘书长蒋琬文认为,徒步参与者低估了极端天气的突发性和致命性‌。

在蒋琬文看来,当前很多徒步活动为私下组织,缺乏风险评估、装备准备和应急能力。队伍若为自发组织,成员背景不明、经验未知,极可能缺乏高海拔徒步的协同能力。“在荒野探险,团队的能力不是人数相加,而是个人能力整合。临时改道或分散入山,对气象、补给等关键信息无统一认识、有效组织,安全风险极大。”

慕慕说,他们团队中的四人是现实里多年的老友,彼此也很了解。但是他在此行中碰到的很多团队,多是从社交媒体上找的“搭子”,现实生活中并不认识。

根据多年的徒步经验,慕慕说,在高海拔的环境下,人一旦往前走,就不能轻易停下,因为停下时,身上出的汗就会凉下来,失温的风险会很大。如果每个人体能不同,将很容易发生危险。

他说,体能好的人不停下来等体能差的人,就会导致队伍越拉越长,被分成很多小队。“还有抛弃队友的情况,被抛弃的人,有继续跟着其他队伍一起走的,也有自己往回撤的。” 

慕慕回忆道,此次他还碰到了一些认知不足的领队。在乱石窝之前有一条小河,男生可以跨过去,但有一位女生不小心滑入了河里,鞋子和裤子已经湿透。按照常理来说,在气温这么低的情况下,不应该继续往前走了,但是领队仍然让她继续向前。

秦媛近两年开始进行登山徒步运动。她的感受是,我们要始终尊重、敬畏自然。但她发现,在网络中,会有类似“无论登山还是徒步有腿就行”,或者“假货和真货一样的质量”等误导性言论。

慕慕回忆此次徒步路上和其他队伍的交流时说:“这趟行程的‘小白’太多了。有两个人用一只冰爪的,有不带羽绒服的,甚至有不带睡袋、帐篷的,就往里面冲。”

秦媛认为,徒步登山爱好不应是一时兴起,需要真正了解这项运动所需要的装备、能力以及各种要求后,再进行下一步的打算。考虑装备轻量化的同时,更要考虑到它的安全系数以及性能。“户外运动从来都不是一场儿戏。”

蒋琬文建议,在徒步之前,徒步者首先要对目的地的气象及环境有清晰认识,并实时跟踪天气变化。此外,要对自己的户外能力有清晰认知,不做超出自己能力范围的事。同时,应选择有资质的专业机构、持证的探险领队,寻求专业指导和帮助,按照领队的建议,准备适配的户外服装与装备。

据微信公号“海北祁连山报”报道,10月5日,接到有徒步爱好者被困警情后,青海省州县三级联动,公安、应急、消防、交通等多部门协同,并与甘肃张掖方面开展了跨区域救援行动。

同时,后勤补给线累计向一线输送棉大衣、取暖炉等应急物资1098件套,在浩门水库大坝设立临时救助点和就餐点,提供热餐热饮。 

秦媛回忆,她和队友第一时间协助确定人员情况,第二天也积极配合统一转移安排。在完成当地政府安排的体检后,她还主动将带入卫生院的泥污清理干净后才离开。她认为,“整个过程中,我们并非救援对象,而是积极配合者。”

她记得,转移沿途有许多应急救援点,有救援药品以及热水及饭食的供应。在每一处卡口,也有许多的备用车辆以及工作人员,保障每一位徒步者的安全。

截至10月7日中午,搜救结束,冷龙岭区域内再无滞留人员。两天前的10月5日,门源县及海北州发布通告,禁止在祁连山冷龙岭等未开发开放区域开展探险、穿越、徒步等活动。同时,对重点区域进行全面排查,坚决杜绝此类情况。

(除蒋琬文外,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The End